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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子與儒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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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賀子翼的《水田居集》,有《詩筏》二卷,所說通達事理多可喜,有一則云: 「貫休詩氣幽骨勁,所不待言,餘更奇其投錢鏐詩云,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鏐諭改為四十州乃相見,休雲,州亦難添,詩亦難改,遂去。貫休于唐亡後有湘江懷古詩,極感憤不平之恨,又嘗登鄱陽寺閣,有故國在何處,多年未得歸,終學於陵子,吳中有綠薇之句。士大夫平時以無父無君譏釋子,唐亡以後滿朝皆朱梁佐命,欲再求一凝碧詩幾不復得,豈知僧中尚有貫休,將無令士大夫入地耶。」嚴九能著《蕙櫋雜記》中亦云: 「大慧禪師曰,予雖學佛者,而愛君憂國之心與忠義士大夫等。紫柏老人讀《宋史》李芾傳大慟,怒侍者不哭,欲推墮岩下。被緇削髮,究無生法忍,須具如此胸襟而後可。」這兩節都說得極好,不但是關於佛教有所說明,也可以移用到別的事情上來。平常士大夫辟佛只罵倒世俗和尚而已,于佛教精神全不曾理會得。如阮葵生著《茶餘客話》卷十二云: 「昔人謂佛老都是忍心漢。人之所以為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者,其心皆有所不忍也,佛老則無所不忍。嗚呼,君父何人,忠孝何事,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此即是一例。聲聞緣覺二乘可以說是獨善其身的辦法,若是大乘菩薩的行願,單就眾生無邊誓願度來說,堯舜其猶病諸,唯有大禹可以夠得上吧,蓋士大夫都是臣子的身份,故以忠孝為其義務,菩薩乃以君父自居,欲盡其慈仁之責,所以更是難能而可貴了。中國儒生亦稱引禹稷,而行禹之道者卻只有墨者,孟子又複斥之為禽獸,張和仲著《千百年眼》卷三曾論之曰: 「世方決性命之情以饕富貴,安肯如楊子之不拔一毛,世方後公事急身圖,安肯如墨氏之摩頂放踵而利天下。妨道蠹民,其唯鄉願乎,彼其通宦機適俗性,故能深投小人之好,而且以久流於世也。然楊墨真而鄉願偽,試思泣岐悲染是何等心胸,即墨子守宋一端,已為古今奇績,假令世有若人,又何暇稽其無父無君之流弊,即目之為忠臣孝子可矣。」由是可知,釋子學佛,與墨者學禹相同,都不是容易事,非是有血性人不能到,若楊子為我,有如修小乘者,但了得四諦,至多可獲阿羅漢果,終是自了漢,不可同日而語也。《孟子·離婁下》云: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這裡說的本很圓通,明明說出有兩條路,即平世與亂世不同,其實這不同的還只是兩種人,禹稷與顏回有如伯夷與柳下惠,情性能力不是一樣,孟子同樣看待,雖或與事情不甚相合,這寬大的看法總是可取的。後來的儒生卻更是不遜,大約自從韓愈以來一心只想道統,以明其道不計其功為口實,便以為天下最高的只有一種人,便是講學家,這在佛教還夠不上小乘,大抵等於唱經的和尚罷。《癸巳存稿》十三《黃石齋年譜當毀論》中引石齋講書問答,有云: 「禹稷做一代宗祖,細于路人,仲尼做樹下先生,尊于天地。此處看破,才有克復源頭。」俞理初甚以為非,謂以禹稷細於路人,不似克復人語,其實克己復禮與救民饑溺元是兩樣事,如何比較得來,如必謂講克復勝於救民,則害理甚矣。據我們平凡人想,儒家本是講實際的,並不是不重功利,那麼其理想當然是禹稷,孔子棲棲皇皇的奔走,其理由也無非是憂民,所以如是其急,等到沒法下手去幹,這才來坐在樹下找幾個學生講講,所講的恐怕還是入世的問題要緊,性命之理也總在罕言之列罷。韓愈辟佛成名之後,後人忽又見禪理而大悅,於是儒家的主要事情變成專談玄學,案此在西儒稱為物理後學,中國儒家著重世事,此正是物理所有事,乃跳過了來講後半橛,反而專弄玄虛,難怪反為釋子所輕,蓋彼如不專務拜懺唱戲,其大慈悲種子猶未斷絕也。籠統的說一句,中國儒生漢以後道士化了,宋以後又加以禪和子化了,自己的生命早已無有,更何從得有血性與胸襟乎?這一篇賬如不算結,儒家永無複生之望,所餘留而或將益以繁榮者,也只是儒教式的咒語與符籙而已。 二十九年三月七日,改寫前年所撰小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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