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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文姬悲憤詩


  近來想買一點清朝人筆記來看,收得焦南浦的《此木軒雜著》八卷,光緒初年席氏刊本,其中已有爛板,而文實可讀,可謂同類書中之白眉。書中偶有眉批,又一印文曰王小松,第二冊卷首有題詞五行云:

  「擁書三十年,多半手未觸。翻從病榻上,泛觀或細讀。有味不能多,什九語陳腐。艱深與敖牙,亦不爽心目。此編無鴻文,雜論遂所取。識解頗超卓,筆墨頗簡古。晚書不值錢,幸未付書賈。庚午九月黃冠村人王小松。」案庚午為民國十九年,王小松不知為何許人,但據批語可推知是生於北方耳。題詩似偈,雖去入通押,讀之未免拗口,但頗有風致,意思亦佳,評騭的當有見識。焦氏立論多極嚴正,唯因有識見有理解,故判斷得中,寬嚴合理,真讀書人不當如是耶。卷二有范史列女傳一條云:

  「範曄作《列女傳》凡十七人,而蔡琰文姬在焉,論者非之,謂琰失節于胡,徒以其文采之故而錄之,非所以厲婦節。餘謂琰有如此之才,身不能死,而流離困辱,備曆人世艱厄之境,其事誠偉,其情誠可悲也。範固雲,搜次才行尤高秀者,不必專在一操而已。才致如琰,遭遇喪亂,出死入生,萬端千狀如琰,秉史筆者固不得而沒之也。且但備紀其本末,則所以勸誡之意亦寓其中矣,豈必刊削無遺餘,甚者痛訾極詈,然後為良史哉。後之婦人有志節者,決不以文姬得列於傳而相慕效,然則曄之為此,其于名教蓋可以無罪也。」後半為范蔚宗辯解,語甚平凡,前半所說則極有意義,人世苦痛是可悲故而偉大的事,史家首應注意,若執筆點定個人言行之好壞,則是歪曲惡化的末流耳。杭堇浦著《訂訛類編》卷二蔡琰入胡在邕未誅前一則云:

  「《蔡寬夫詩話》雲,《後漢》蔡琰傳載其二詩,或疑董卓死邕被誅而詩敘以卓亂流入胡,為非琰詞,(案東坡有是說,)蓋未嘗詳考于史也。且卓既擅廢立,袁紹輩起兵山東,以誅卓為名,中原大亂,卓挾獻帝遷長安,是時士大夫豈能皆以家自隨乎,則琰之入胡不必在邕誅之後。其詩首言逼迫遷舊邦,擁主以自強,海內興義師,欲共討不祥,則指紹輩固可見。繼言中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縱獵圍城邑,所向悉破亡。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則是為山東兵所掠也。其末乃雲感時念父母,哀歎無窮已,則邕尚無恙,尤無疑也。」

  此條考證文姬入胡在蔡伯喈未獄死之前,乃是別一問題,姑且不論,這裡有關係的只是說明虜掠的是山東的義兵,其人則是胡羌,蓋由山東出河南,大掠而西,入於匈奴,這時候如是初平元年,則文姬歸漢當在建安七年頃矣。《悲憤詩》第一章記亂中慘狀,最有價值,上文所引太略,今從欲共討不祥下,據《後漢書》抄錄於後:

  「卓眾來東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還顧邈冥冥,肝脾為爛腐。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失意機微間,輒言斃降虜。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豈複惜性命,不堪其詈罵。或便加棰杖,毒痛參並下。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末敘十二年後歸鄉的情形云:

  「城郭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煢煢對孤景,怛吒糜肝肺。登高遠眺望,魂神忽飛逝。奄若壽命盡,旁人相寬大。」董卓之亂至今已曆千七百五十年,但讀此詩似無甚遠隔之感,仿佛才如百年前事而已。太平天國之役去今不過八十年,其時情形恐未必有異,記錄留存,今尚不少,親歷慘痛,而記述最詳者,或當推李小池的《思痛記》,其所言懸男頭載婦女之狀,何其與《悲憤詩》相似,所不同者唯易韻言為散文耳。

  我們讀此等詩文,固然第一為作者個人悲哀,但此是民族的悲劇,受其害者不知凡幾,有一二人獨能發為音詞留在紙上,則雖是個人的說話,實乃代表無數人的苦痛,對於此第二點又不能不表示尊敬,此蓋近於獻給為公眾幸福而橫死者之一種尊敬矣。自漢末以至清末,此等事不知反覆若干次,思之惘然,留下一點紀錄,讀之徒增歎詫,亦複何益,唯有能懼思者,即是關心民族國家的事的,覺得不能放過,此正如摸背上痛瘡,因知苦楚,乃可望治療耳。焦君雲,秉史筆者固不得而沒之也,可謂知言,再一轉即入流矣。文姬詩云,旁人相寬大。人類同情,聊寄於此一語,焦南浦蓋有之,此則非一般論者所能了知者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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