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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軼事


  偶然從估客的書包中得到《磨盾余談》一冊,木板小本,內分兩編,共計六十七葉,是普通的書,沒有什麼特點可取,首葉有印朱文曰錢唐丁氏正修堂藏書,稍上又一印較大,文曰江蘇省立第一圖書館藏書,由此可以知其前後蹤跡,今來燕市,當是兵燹餘生,亦可珍惜,因收存之。書有咸豐甲寅小引,署曰錢塘張炳,內不分卷而兩編各有題目,一曰「記潞河白大司空軼事」,二曰「記潞河白母劉太夫人軼事」,蓋張日熙當時為白小山第七子季生作記室,故為東家撰文頌揚其先德,事本尋常,雖自稱筆無誣詞,備野獲也,是否都無甚關係,不佞亦不顧問也。唯披閱一過,覺得好些地方也很有意思,特別是關於劉太夫人軼事這一部分,本文除小引及家傳外共三十五則,有記其教子如何嚴正者,此本亦甚佳,而往往動手就打,不免可笑,但或是實錄。如云:

  「季生與又迂兩君歲底下學,偶失叩辭于師,聞之大怒,力撻不解。」又云:

  「熙亭觀察已生子女,偶一時向人前評論婦女之妍蚩,隨即掌責之。」

  「所生唯一女,適同州李室,在家時偶於飯桌上挑揀菜蔬,便取箸連撻雲,幼小如此,若長大到婆家,豈尚成婦道。」這種家教似乎太偏于嚴,不過在那時候本來不算怎麼奇怪,就只是我們現在看了不能佩服罷了。文中又說劉太夫人生活怎樣的刻苦,仿佛也是平常行狀中所有事,唯所記幼而遘閔,造成這樣性格的本事,卻是很足動心,也可以注意。據本編引言中云:

  「生四歲而父有渭南伯沈園之戚。」家傳云:

  「太夫人生四歲,西齋先生順親意,有蒸藜之出。太夫人長,至不能憶母容,幽憂伊郁,自顧無生人趣,蓋終其身不一日忍涉樂境者,即基諸此。」軼事第一則云:

  「衣粗食素,孜孜苦行,劬瘁不恤。凡南之新筍,北之蘑菇,謂佳味也,皆屏不食。其心不忍一日涉樂境,有勸之者,輒以奉佛為辭,蓋其苦心孤詣,不願為外人道爾。」此種心境乃大可諒察,讀之令人不樂,即其可以感人也。嘗讀汪龍莊著《雙節堂庸訓》,卷一中有記顯生妣徐太夫人軼事六則,其第二三兩則云:

  「病起出汲,至門不能舉步。門故有石條可坐,鄰媼勸少憩,吾母曰,此過路人坐處,非婦人所宜。倚柱立,鄰媼代汲以歸。

  嘗病頭暈,會賓至,剝龍眼肉治湯,吾母煎其核飲之,暈少定,曰,核猶如此,肉當更補也。後複病,輝祖市龍眼肉以進,則揮去曰,此可辦一餐飯,吾何須此,固卻不食。羊棗之痛,至今常有餘恨。」每讀輒不禁黯然。案此二人境況不甚相同,徐氏本是妾,早寡食貧撫孤,及其子登進士,則已死不及見矣,劉父為知縣,夫由翰林曆官至戶尚,子孫繁盛,乃以生母被出,只此冤苦一念,致毒其生涯,雖處富貴之中,終無樂趣,其所自處堅苦之道與窮嫠殊無二致,二者原因雖異,皆足以見昔日女人之一種苦境,此固不獨孝子順孫言之有餘恫,即後世旁觀外人亦不禁掩卷太息者也。中國婦女問題尚未開始,亦不知何時才有希望,但此等都不失為很好的資料,可供有心者之思考,現今男女教育縱或相當發達,此又是另一回事,與婦女問題固無什麼關係也。

  軼事所記別有兩則很有意思,可以想見劉夫人之非凡處。其一云:

  「性最慈,嘗謂無論器皿什物,置不得所,輒被破壞,我見之掉頭不顧,此即胸中一殺機也,位置安全,必使妥貼無患,此即胸中一生機也。於禽鳥草木悉不忍戕,即蚊蚋蚤虱之細,亦不輒殺,每出戶庭,舉步必看螻蟻。最異者,北方夏苦多蠍,一夜入袖中簌簌作聲,從暗中徐以手拈出之,竟不螫。」好生戒殺,本亦常見事,唯所雲生機一節乃甚有致,此不單是慈悲,實有智慧混和其中,乃能作此雅言,極為難得。又一云:

  「出言多名論,發前人所未發。嘗謂倡伎天下皆以為賤,然彼所以致此者,多鬻自父母耳,為人子者至自鬻以養父母,其境可悲,其心更可悲,吾特以為皆孝女之一端也。故平素於嫡庶間待妾必以禮,謂凡為妾為婢者皆能盡孝於親而更得其正者,我時對之有愧,敢不愛而敬之乎。每見人之淩侮妾婢者,曰,是皆不能設身處地以思也。」此一節極有意義,但宜分別論之。倡伎是一種孝女的話我以前曾經說過,在論「鬼怒川事件」的小文裡,正與福建的宰白鴨是孝子一樣,自己覺得這頗說的深刻確切,不意百餘年前的老太太也已有相像的話,不得不深表佩服。不過我的說法是梵志的翻著襪式的,而劉夫人乃老實的做正面文章下去,雲對之有愧,似不足為訓,雖或由感於自己之不能盡孝於出母,故發為偏激之詞,亦未可知。至於世間淩侮妾婢,此俞理初所謂虐無告者,凡有常識者當無不以為非,別無需什麼理論,與上文所言亦可不相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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