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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學上的兩種思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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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平時讀書,往往遇見好些事情,覺得意見紛岐,以至互相抵觸,要來辨別決定,很費一番心思,而其結果則多是傾向於少數的,非正宗的方面。這是為什麼呢?難道真是有些怪人,如李卓吾俞理初等人,喜歡發為怪論,而這又能惑世誣民麼?我想這未必然。據我的意見來說,關於政治道德中國本來有兩種絕不同的思想,甲種早起,乙種後來占了勢力,可是甲的根本深遠,還時常出現,於是成了衝突。簡單的用假定的名稱來說,這可以說甲是一切都為人民,乙是一切都為君主的主張。這裡最好借黃梨洲的現成的話來說明,在《明夷待訪錄·原君篇》中云: 「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原臣篇》中云: 「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又《置相篇》中云: 『孟子曰,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蓋自外而言之,天子之去公猶公侯伯子男之遞相去,自內而言之,君之去卿猶卿大夫士之遞相去,非獨至於天子遂截然無等級也。」這幾節話已經說的很簡要,現在再引經書來加以證明,重要的還是在《孟子》裡,如《盡心下》云: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幹水溢,則變置社稷。」《離婁下》云: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萬章上》說伊尹云: 「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此外如《萬章上》之說天下之民謳歌舜禹,《梁惠王上》《盡心上》之敘五畝之宅等辦法,《離婁下》之說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也都是這宗主張的表現,可以說即是黃黎洲說的根源。孔子並未明白說過,《尚書》多載政事祭祀,也未見說及,但是在傳說上很有許多留存,如舜與禹之受禪,許由務光之逃避,禹稷之辛勞,以及湯之禱雨,皆是。據《太平御覽》卷八三引《帝王世紀》云: 「湯自伐桀後大旱七年,洛川竭。殷史蔔曰,當以人禱。湯曰,吾所為請雨者民也,若必以人禱,吾請自當。遂齋戒,剪髮斷爪,以己為牲,禱于桑林之社。」查照文化人類學的研究,古代君王與野蠻酋長一樣,負有燮理陰陽的責任,如或旱幹水溢,調整無功,往往有為牲之虞,有如曬城隍神相似。又據說君長的坐立衣食也多有拘束,如坐高座,足不著地之類,我們看《月令》中對於天子之衣的顏色,食的種類,有不近人情的規定,似乎有點近似。所以有些地方找人做酋長,候補者不願意,有時竟至拒捕。這些《金枝》上的另碎話,雖然都出在非奧各蠻地,卻頗可幫助我們證明傳說中事實之可能,即使時代與人物未必便那麼可以明確認定。 在中國有文字紀錄的時候,這樣的時代早已過去很久了,事實上君權十分確立,其思想當如《洪範》所說,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那是殆無可疑的了。但是在想像中還存留著這麼一個影子,成為傳說,一直流傳下來,而一般思想家中之特殊者也就由此傳說而成為理論,於是為人民為天下的思想遂以成立,如孟子,如王介甫,如李卓吾黃黎洲,如俞理初,都是屬這一系的。至於為君主的主張則為君權時代之正宗思想,千百年來說的很是堂皇,但分析起來,大旨只如《明夷待訪錄》所說,《原君篇》云: 「後之為人君者,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漢高帝所謂某業所就孰與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覺溢之於辭矣。」又《原臣篇》云: 「世之為臣者,以為臣為君而設者也,君分吾以天下而後治之,君授吾以人民而後牧之,視天下人民為人君橐中之私物,今以四方之勞擾,民生之憔悴,足以危吾君也,不得不講治之牧之之術,苟無系於社稷之存亡,則四方之勞擾,民生之憔悴,雖有誠臣,亦以為纖芥之疾也。」這裡批評的很徹透,不過事實上一直具有絕大勢力,這大抵起於有史以來,至秦而力量更加大,至宋而理論更加強,以至於今,民國成立以來猶未能清算。 但是向民間去看,那裡的思想相當保有原來的純樸,他們現實方面畏懼皇帝的威力,理想方面卻仍歸依于治水的大禹,養老的西伯,一般老百姓所期待的所謂真命天子,實在即是孟子所雲天與之人與之的為人民治事的君,若說彌勒菩薩轉世,乃是附帶的裝點而已。這樣看來,現今覺得對立著的兩種主張,為君主的思想乃是後起,雖然支持了很久的時間,但其根柢遠不及為人民為天下的思想之深長,況且在民國建國以後,這最古老的固有思想也就最為適宜而合理,此其重點當然在於政治道德上,有加以扶植之必要,唯在一般從事于文史工作的人也很值得注意的事也。 上面所說都是泛論,現在且就文學方面來一看,究竟這兩種思想占的勢力如何。據理來推測,為君主的主張既在實際上占著勢力很大也很久,應當各方面都已侵入浸透了,至少也有相當的根基,但是實在未必如此。文學上現今且只以詩歌為例。據我淺陋的知識說來,大約只有《離騷》一篇可以說是真是這種為君的思想的文學,此外就不大容易再去找尋。這實是無足怪的,屈原據《史記》說是楚之同姓,別的詩人憂生憫亂,感念身世,屈子則國事亦即是家事,所以那麼特別迫切。可是我們仔細想來,《離騷》的文學價值就在於此麼?劉彥和在《文心雕龍》上說得好,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枚賈追風而入麗,馬楊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語雖簡略,卻能得其概要。 我們回過去再看《詩經》,差不多也可以這樣說。現在且依據小序去看,大雅與頌本來是以政事祭祀為主的篇什,倒是合例的,但以文學論這部分不占重要的位置,正如後來的郊祀歌一樣。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這是很好的詩了,然而其中也有差別。據本文或序語看出確有本事的若干篇中,美少而刺多,詩人之意也只是憂國為主而非思君,至於後世傳誦,很有影響的詩則又大都是憂生憫亂的悲哀之作,別一部分是抒情敘景的,隨便舉例,前者有《黍離》,《兔爰》,《山有樞》,《中穀有蓷》,《穀風》,《氓》,《卷耳》,《燕燕》等,後者如《七月》,《東山》,《野有死麇》,《靜女》,《綢繆束薪》,《溱洧》,《風雨》,《蒹葭》,是也。這裡所說極不精密,但大概情形也就是如此吧。 關於古今體詩,這裡也只得草率的說一下。不能廣泛的去查考,只好利用一二選本,如聞人倓的《古詩箋》,張琦的《古詩錄》,暫且應用。古詩十九首,有些評家都以為是逐臣或失志之士之詞,這個我們實在看不出來,恐怕大家也有同一感想。阮嗣宗的《詠懷》五十首,陶淵明的大部分的詩,照例是被歸入這一類裡去的,我們可以重複說關於《詩經》作者的話,他們誠然是憂時,但所憂者乃是魏晉之末的人民的運命,不是只為姓曹的或姓司馬的一家也。以後我們且只看唐詩,而且唐詩中也只看杜少陵,因為唐詩固無從談起,而杜少陵足為其代表,且亦正以每飯不忘君的詩人著名也。 這裡我所依據的是芸葉盦的二十卷本《杜工部集》,可是恰巧有名的古詩都是早年之作,收在前幾卷裡,檢閱甚便,據我看來,《詠懷》《述懷》與《北征》諸詩,確如東坡所雲,可以見其忠義之氣,但如說其詩的價值全都在此,那有如說茶只是熱得好,事實當然未必如此。老杜這類詩的好處如自己說過,正在其「憂端齊終南,洞不可掇」,如上述諸詩外,有《哀江頭》《哀王孫》,新安石壕二吏,新婚垂老無家三別,《悲陳陶》,《兵車行》,前後出塞,《彭衙行》,《羌村三首》,《春望》,《月夜憶舍弟》,《登岳陽樓》,這些雖然未能泣鬼神,確有驚心動魂之力,此全出於慈愛之情,更不分為己為人,可謂正是文藝的極致。「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我們現在讀了,能不感到一種悵惘。我不懂得詩,尤其不敢來講杜少陵的事情,這裡只是亂抓的抓到他,請他幫我證明一下,為君主的思想怎樣的做不成好詩,結果倒是翻過來,好詩多是憂生憫亂的,這就是為人民為天下的思想的產物。 這也就可以說是中國本來的文學思想的系統,自《詩經》以至杜少陵是如此,以後也是如此,可以一直把民國以來的新文學也算在裡邊。散文方面的例我沒有引,因為這事情太是繁重了,一時來不及著手。在那裡面為君主的思想當更佔有勢力,臣罪當誅天王聖明的話頭在詩中難免稍為觸目,文中便用得慣了,更肉麻些也還不妨,所以那邊的情形自然會得稍有不同,須待查考了再說。但是我相信,至少是依據我對於中國思想與文學的意見來說,這種一切為君主的思想本是後起的,因了時代的關係一時間大占勢力,在文化表面上很是蔓延,但是終於紮不下深的根,凡是真正好的文學作品都不是屬這一路的,現在又因了時代的關係明顯的已失勢力,復興的應該是那一切為人民為天下的思想,不但這是中國人固有的思想,一直也就是中國文學的基調。 這裡的例證與說明或者還不甚充足,有待於將來的補訂,但我想這兩種思想的交代總是無疑的事實,而且此與普通思潮之流行變化不同,乃是與民族的政治文化的運動密切相關,現今從事于文學工作的人正有極須注意之必要。末了覺得又須加上一點蛇足的說明,以上只是我個人對於中國文學思想之一種觀察,應用的範圍自然就以中國為限。自然科學的定理世間只有一個,假如有了兩個,其中之一必將被證明為假,若在人文方面便可以容得不同,不好用了一條定例去斷定一切,所以論中國的事情,其結論即使正確,其通行範圍亦姑且限於本國,不當以此結論妄去應用於外國事情之上,亦不可以外國之結論拿來隨便應用。人的頭腳雖同,鞋帽卻難通用,此小事人無不知者,而吾於此乃猶嘵嘵費詞,此其所以為蛇足也。 三十二年四月十三日在南京中央大學所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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