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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雜信三


  我在第一信裡,說寺內戰氛很盛,但是現在情形卻又變了。賣汽水的一個戰士,已經下山去了。這個緣因,說來很長。前兩回禮拜日遊客很多,汽水賣了十多塊錢一天,方丈知道了,便叫他們從形勢最好的那「水泉」旁邊撤退,讓他自己來賣。他們只准在荒涼的塔院下及門口去擺攤,生意便很清淡,掌櫃的於是實行減政,只留下了一個人做幫手,——這個夥計本是做墨盒的,掌櫃自己是泥水匠。這主從兩人雖然也有時爭論,但不至於開起仗來了。方丈似乎頗喜歡吊打他屬下的和尚,不過他的法庭離我這裡很遠,所以並未直接受到影響。此外偶然和尚們喝醉了高粱,高聲抗辯,或者為了金錢勝負稍有糾葛,都是隨即平靜,算不得什麼大事。因此般若堂裡的空氣,近來很是長閒逸豫,令人平矜釋躁。

  這個情形可以意會,不易言傳,我如今舉出一件瑣事來做個象徵,你或者可以知其大略。我們院子裡,有一群雞,共五六隻,其中公的也有,母的也有。這是和尚們共同養的呢,還是一個人的私產,我都不知道。他們白天裡躲在紫藤花底下,晚間被盛入一隻小口大腹,像是裝香油用的藤簍裡面。這簍子似乎是沒有蓋的,我每天總看見他在柏樹下仰天張著口放著。夜裡酉戌之交,和尚們擂鼓既罷,各去休息,簍裡的雞便怪聲怪氣的叫起來。於是禪房裡和尚們的「唆,唆——」之聲,相繼而作。

  這樣以後,簍裡與禪房裡便複寂然,直到天明,更沒有什麼驚動。問是什麼事呢?答說有黃鼠狼來咬雞。其實這小口大腹的簍子裡,黃鼠狼是不會進去的,倘若掉了下去,他就再逃也出不來了。大約他總是未能忘情,所以常來窺探,不過聊以快意罷了。倘若簍子上加上一個蓋,——雖然如上文所說,即使無蓋,本來也很安全,——也便可以省得他的窺探。但和尚們永遠不加蓋,黃鼠狼也便永遠要來窺探,以致「三日兩頭」的引起夜中簍裡與禪房裡的驅逐。這便是我所說的長閒逸豫的所在。我希望這一節故事,或者能夠比那四個抽象的字說明的更多一點。

  但是我在這裡不能一樣的長閒逸豫,在一日裡總有一個陰鬱的時候,這便是下午清華園的郵差送報來後的半點鐘。我的神經衰弱,易於激動,病後更甚,對於略略重大的問題,稍加思索,便很煩躁起來,幾乎是發熱狀態,因此平常十分留心免避。但每天的報裡,總是充滿著不愉快的事情,見了不免要起煩惱。或者說,既然如此,不看豈不好麼?但我又捨不得不看,好像身上有傷的人,明知觸著是很痛的,但有時仍是不自禁的要用手去摸,感到新的劇痛,保留他受傷的意識。但苦痛究竟是苦痛,所以也就趕緊丟開,去尋求別的慰解。我此時放下報紙,努力將我的思想遣發到平常所走的舊路上去,——回想近今所看書上的大乘菩薩佈施忍辱等六度難行,淨土及地獄的意義,或者去搜求遊客及和尚們(特別注意于方丈)的軼事。我也不願再說不愉快的事,下次還不如仍同你講他們的事情罷。

  六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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