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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書與中國文學(2)


  這兩種思想當初分立,互相撐拒,造成近代的文明,到得現代漸有融合的現象。其實希臘的現世主義裡仍重中和(Sophrosynê),希伯來也有熱烈的戀愛詩,我們所說兩派的名稱不過各代表其特殊的一面,並非真是完全隔絕,所以在希臘的新柏拉圖主義及基督教的神秘主義已有了融合的端緒,只是在現今更為顯明罷了。我們要知道文藝思想的變遷的情形,這聖書便是一種極重要的參考書,因為希伯來思想的基本可以說都在這裡邊了。

  其次現代文學上的人道主義思想,差不多也都從基督教精神出來,又是很可注意的事。《舊約》裡古代的幾種紀事及豫言書,思想還稍嚴厲;略遲的著作如《約拿書》,便更明瞭的顯出高大寬博的精神,這篇故事雖然集中於巨魚吞約拿,但篇末耶和華所說,「這麻……一夜發生,一夜幹死,你尚且愛惜;何況這尼尼微大城,其中不能分辨左手右手的有十二萬多人,並有許多牲畜,我豈能不愛惜呢?」這一節才是本意的所在。謨爾說,「他不但《以西結書》中神所說『我斷不喜悅惡人死亡,惟喜悅惡人轉離所行的道而活』的話,推廣到全人類,而且更表明神的擁抱一切的慈悲。這神是以色列及異邦人的同一的創造者,他的慈惠在一切所造者之上。」

  在《新約》裡這思想更加顯著,《馬太福音》中登山訓眾的話,便是適切的例:耶穌說明是來成全律法和先知的道,所以他對於古訓加以多少修正,使神的對於選民的約變成對於各個人的約了。「你們聽見有話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只是我告訴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第五章三十八至三十九)「你們聽見有話說,『當愛你的鄰舍,恨你的仇敵。』只是我告訴你們,要愛你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同上四三至四四)這是何等博大的精神!近代文藝上人道主義思想的源泉,一半便在這裡,我們要想理解托爾斯泰,陀思妥也夫斯奇等的愛的福音之文學,不得不從這源泉上來注意考察。「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他。」(約第八章七)「父阿,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事,他們不曉得。」(路第二三章三四)耶穌的這兩種言行上的表現,便是愛的福音的基調。「愛是永不止息;先知講道之能,終必歸於無有;說方言之能,終必停止,知識也終必歸於無有。」(林前第十三章八)「上帝就是愛;住在愛裡面的,就是住在上帝裡面,上帝也住在他裡面。」(約壹第四章十六)這是說明愛之所以最大的理由,希伯來思想的精神大抵完成了;但是「不愛他所看見的兄弟,就不能愛沒有看見的上帝」。(同上二十)正同柏拉圖派所說不愛美形就無由愛美之自體(Auto to kalon)一樣;再進一步,便可以歸結說,不知道愛他自己,就不能愛他的兄弟;這樣又和希臘思想相接觸,可以歸入人道主義的那一半的源泉裡去了。

  其次講到形式的一方面,聖書與中國文學有一種特別重要的關係,這便因他有中國語譯本的緣故。本來兩國文學的接觸,形質上自然的發生多少變化;不但思想豐富起來,就是文體也大受影響,譬如現在的新詩及短篇小說,都是因了外國文學的感化而發生的,倘照中國文學的自然發達的程序,還不知要到何時才能有呢。希伯來古文學裡的那些優美的牧歌(Eidyllia=Idylls)及戀愛詩等,在中國本很少見,當然可以希望他幫助中國的新興文學,衍出一種新體。豫言書派的抒情詩,雖然在現今未必有發達的機會,但拿來和《離騷》等比較,也有許多可以參照發明的地方。

  這是從外國文學可以得來的共通的利益,並不限於聖書;至於中國語的全文譯本,是他所獨有的,因此便發生一種特別重要的關係了。我們看出歐洲聖書的翻譯,都于他本國文藝的發展很有關係,如英國的微克列夫(Wycliffe)德國的路得(Luther)的譯本皆是。所以現今在中國也有同一的希望。歐洲聖書的譯本助成各國國語的統一與發展,這動因原是宗教的,也是無意的;聖書在中國,時地及位置都與歐洲不同,當然不能有完全一致的結果,但在中國語及文學的改造上也必然可以得到許多幫助與便利,這是我所深信的不疑的,這個動因當是文學的,又是有意的。

  兩三年來文學革命的主張在社會上已經占了優勢,破壞之後應該建設了;但是這一方面成績幾乎沒有,這是什麼原故呢?思想未成熟,固然是一個原因,沒有適當的言詞可以表現思想,也是一個重大的障害。前代雖有幾種語錄說部雜劇流傳到今,也可以備參考,但想用了來表現稍為優美精密的思想,還是不足。有人主張「文學的國語」,或主張歐化的白話,所說都很有理;只是這種理想的言語不是急切能夠造成的,須經過多少研究與試驗,才能約略成就一個基礎;求「三年之艾」去救「七年之病」,本來也還算不得晚,不過我們總還想他好的快點。這個療法,我近來在聖書譯本裡尋到,因為他真是經過多少研究與試驗的歐化的文學的國語,可以供我們的參考與取法。

  十四五年前復古思想的時候,我對於《新約》的文言譯本覺得不大滿足,曾想將四福音重譯一遍,不但改正欽定本的錯處,還要使文章古雅,可以和佛經抗衡,這才適當。但是這件事終於還未著手;過了幾年,看看文言及白話的譯本,覺得也就可以適用了;不過想照《百喻經》的例,將耶穌的譬喻從新翻譯,提出來單行,在四五年前還有過這樣的一個計畫。到得現在,又覺得白話的譯本實在很好,在文學上也有很大的價值;我們雖然不能決怎樣是最好,指定一種盡美的模範,但可以說在現今是少見的好的白話文,這譯本的目的本在宗教的一面,文學上未必有意的注意,然而因了他慎重誠實的譯法,原作的文學趣味保存的很多,所以也使譯文的文學價值增高了。我們且隨便引幾個例:

  「我必向以色列如甘露,他必如百合花開放,如利巴嫩的樹木紮根;他的枝條必延長,他的榮華如橄欖樹,他的香氣如利巴嫩的香柏樹。」(《何西阿書》第十四章五至六節)

  「要給我們擒拿狐狸,就是毀壞葡萄園的小狐狸;因為我們的葡萄正在開花。」(《雅歌》第二章十五)

  「天使對我說,『你為什麼希奇呢?我要將這女人和馱著他的那七頭十角獸的奧秘告訴你。你所看見的獸,先前有,如今沒有;將要從無底坑裡上來,又要歸於沉淪。……』」(《啟示錄》第十七章七至八)

  這幾節都不是用了純粹的說部的白話可以譯得好的,現在能夠譯成這樣信達的文章,實在已經很不容易了。還有一件,是標點符號的應用:人地名的單複綫,句讀的尖點圓點及小圈,在中國總算是原有的東西;引證話前後的雙鉤的引號,申明話前後的括弓的解號,都是新加入的記號。至於字旁小點的用法,那便更可佩服;他的用處據聖書的凡例上說,「是指明原文沒有此字,必須加上才清楚,這都是要叫原文的意思更顯明。」我們譯書的時候,原不必同經典考釋的那樣的嚴密,使藝術的自由發展太受拘束,但是不可沒有這樣的慎重誠實的精神;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從聖書譯本得到一個極大的教訓。我記得從前有人反對新文學,說這些文章並不能算新,因為都是從《馬太福音》出來的;當時覺得他的話很是可笑,現在想起來反要佩服他的先覺:《馬太福音》的確是中國最早的歐化的文學的國語,我又豫計他與中國新文學的前途有極大極深的關係。

  以上將我對於聖書與中國文學的意見,約略一說。實在據理講來,凡有各國的思想在中國都應該介紹研究,與希伯來對立的希臘思想,與中國關係極深的印度思想等,尤為重要;現在因為有聖書譯本的一層關係,所以我先將他提出來講,希望引起研究的興味,並不是因為看輕別種的思想。中國舊思想的弊病,在於有一個固定的中心,所以文化不能自由的發展;現在我們用了多種表面不同而于人生都是必要的思想,調劑下去,或可以得到一個中和的結果。希伯來思想與文藝,便是這多種思想中間,我們所期望的一種主要堅實的改造的勢力。

  (一九二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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