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藹理斯隨感錄抄


  一 進步

  一九一三年十一月十三日。

  我覺得自己不能同情于現在通行的厭世思想。我疑心那厭世者大抵只是非經濟地破產的樂天家。他當初想像,世界的進步將帶著他前進,直到光榮的星期學校的目的地。現在他起了很大的疑惑。自此這宇宙在他的眼中便包在黑暗裡了。

  他的錯誤在於過分地看重進步的意思,想像以為宇宙的進行,倘若是有,可以真實地現在我們的眼前。他不能理解,那佔據人心的進化之永久的動作,長有回旋之永久的動作與之抗衡。在世界上沒有進益,任它這樣去,但在那裡也並沒有損失。這生命之無限的新鮮永無退減,這古舊的新奇也是永遠的回復。

  我們當更能瞭解世界,如不把它當作向著固定的完成之進步,卻只當作噴泉之接續的迸躍,光輝的火焰之柱去看。我們總不能超過赫拉克來多思(Herakleitos)的這個舊譬喻,「那永生的火焰,適度的燃著,同樣的吹熄。」

  這半透明的神秘的火焰不死地照在我們眼前,沒有兩刹那間是同一的,常是神異地不可測計,是一個永久流動的火之川流。人家告訴我們,世界是向這邊,向那邊,向別一邊移動。不要相信他們。人們永不知道世界進行的方向。誰曾預知——且不說那些更古更渺茫的事情——耶穌的磔刑呢?有那個希臘或羅馬人在他思想最離奇的時候預想到我們的十三世紀的情形呢?那一個基督教徒預知文藝復興?誰真曾期待法國革命呢?我們不怕過於膽大,因為我們是永遠立在新事件發生的瞬間,這些事件的重大遠過於我們一切的夢想。沒有人能預知生命的泉之此後的變相。那個火焰之柱其時卻總是燒著,與以前燒著時正是一樣的長短。

  世界是一個永久的新奇,永久的單調。這正是你所喜悅的局面。你將總是不錯的。

  二 晦澀與明白

  同月二十二日。

  我聽一個學者微笑著說,希臘人的直截簡單的文章與我們喜歡晦澀的現代趣味有點不大相合。

  然而晦澀之中也有種種不同。便是,有一種晦澀是深奧之偶然的結果,有一種晦澀是混亂之自然的結果。有一回斯溫朋(Swinburne)曾將卻普曼(Chapman)的晦澀與勃朗寧(Browning)的相比較。他說這二者的區別,卻普曼的晦澀是煙似的,勃朗寧的是電光似的。我們可以確實的加說一句,煙常比電光為美,(斯溫朋自己曾承認卻普曼的「崇高微妙的美之閃爍」,)電光在我們看去未必比煙更為明瞭。

  倘若我們敢輕易地概括一句,那麼可以說卻普曼與勃朗寧的晦澀之不同在於一個時常多是美的,一個時常多是醜的。如再仔細的看,似乎卻普曼的豐富的感情容易過度的急速的燃燒起來,所以它的煙未盡化為火焰;勃朗寧則極端整飭而常例的思想上面壓著感情的重載,想藉了先天的吃語——這個吃巴確實是他的聲名之遺產之一,——表現出來,於是得到深奧的形似。但是本質上這二人的晦澀都似乎無可佩服。他們都太多炫學,太少雅韻。這是天才之職,去表現那未表現過的,以至表現那人所以為不能表現的。若從天才之職來說,那麼表現失敗的人便一無足取。因為我們都能這樣做。無論我們私自發表,或寫在公刊的萬千頁上,都不必問。

  但是在別一方面,絕頂的明白也未必一定可以佩服。照呂南(Renan)的名言說來,看的真切須是看的朦朧。藝術如是表現,單是明白不成什麼東西。藝術家之極端的明白未必由於能照及他的心的深淵之偉力,但是單由於並無深淵可照的緣故。這至好也是那虛無之中心,須得包圍起來才能造出美或深來。明白之極度當與美之極度一致。我們初次與至上的藝術品相接時的印象是晦冥。但這是與西班牙教堂相似的一種晦冥,我們看著的時候逐漸光明,直至那堅固的構造都顯現了。它的深之面幕最初在藝術品的形的上面成為透明,其次是它的美之面幕落了,最後只有它的明白。這出現在我們面前,正如東方的舞女,她跳舞著慢慢地解她那在四周飄揚的閃爍的錦幕,直到跳舞的最上的一刹那,她不再帶著面幕了。但是沒有面幕也就沒有跳舞。

  要明白,要明白,但不要太明白。

  三 女子的羞恥

  一九一八年二月九日。

  在我的一本著書裡我曾記載一件事,據說意大利有一個女人,當房屋失火的時候,情願死在火裡,不肯裸體跑出來,丟了她的羞恥。在我力量所及之內,我常設法想埋炸彈于這女人所住的世界下面,使他們一起地毀掉。今天我從報上見到記事,有一隻運兵船在地中海中了魚雷,雖然離岸不遠卻立將沉沒了。一個看護婦還在甲板上。她動手脫去衣服,對旁邊的人們說道,「大哥們不要見怪,我須得去救小子們的命。」她在水內游來遊去,救起了好些的人,這個女人是屬￿我的世界的。我有時遇到同樣的女性的,優美而大膽的女人,她們做過同樣勇敢的事,或者更為勇敢因為更複雜地困難,我常覺得我的心在她們前面像一隻香爐似的擺著,發出愛與崇拜之永久的香煙。

  我夢想一個世界,在那裡女人的精神是比火更強的烈焰,在那裡羞恥化為勇氣而仍還是羞恥,在那裡女人仍異于男子與我所欲毀滅的世界並無不同,在那裡女人具有自己顯示之美,如古代傳說所講的那樣動人,但在那裡富於為人類服務而自己犧牲的熱情,遠超出於舊世界之上。自從我有所夢以來,我便在夢想這個世界。

  四 雅歌與傳道書

  同年五月十一日。

  《舊約》又流行起來了,正如以前在長老派教徒間流行過一樣,而且很感動了現在跋扈的舊派,就是那厄耳斯德地方的也未嘗不是如此。這是一部絕好的總集;無論借了什麼口實,使它流行起來,都是可喜的。但我們不要忘記了其中的最明智的,最人情的,最永久地現代的那一卷書。我在最早的著書裡,曾對於這《傳道書》表示尊重,——現在也仍尊重,——至今回憶起來還是很愉快的。

  在《舊約》中,人們應當永遠尊敬,殷勤誦讀的本來並不只是這一卷書。那裡還有《雅歌》。這也使我愉快地記起,在十八歲的時候曾經從呂南的戲劇體法文本把他譯成英文,以自娛悅。這是詠男女之美的一篇好詩。近來我聽人說,這雖豔麗而有些地方較濃厚。我卻想這樣說,這是所有對於肉體崇拜的詠歎之傑作。

  但在《傳道書》中含有更深的智慧。這真是愁思之書;並非厭世的,乃是厭世與樂天之一種微妙的均衡,正是我們所應兼備的態度,在我們要去適宜地把握住人生全體的時候。古希伯來人的先世的兇悍已經消滅,部落的一神教的狂熱正已圓熟而成為寬廣的慈悲,他的對於經濟的熱心那時尚未發生。

  在缺少這些希伯來特有的興味的時代,這世界在哲人看來似乎有點空了,是「虛空」之住所了。然而這裡還留著一種偉大的希伯來特性,一切特性中之最可寶貴者,便是溫暖的博愛的世界主義。在他這一篇慵怠而簡短的談話之中,他的兩手滴下黃金色的蜜;他的低沉的聲音,並不宏大,總是溫和而且清晰,說出甜美明智而靜定的話,這在人類生存,還知道文字的意義的期間,總是真實不虛的。

  《舊約》全部中間沒有比《傳道書》更好的書,倘若我可以改編聖書,我很想把它也插到《新約》裡去,而且還插三遍,在《福音書》之後,在《書簡》之後,又在《啟示錄》之後,當作永久地循環出現的疊句。

  五 宗教

  一九二〇年五月十四日。

  「為什麼現在還有宗教呢?」這個問題就是像默耳茲博士那樣一個思想家還提出來,看作有極大關係的問題,他所能得到的只是一個乖僻的答案。

  許多本來很是明白的人還把這個問題認真討論,因此終於擱淺在各樣隱伏的沙礁上面。他們不問,為什麼現在還能行走?他們不問,為什麼現在還要饑餓?然而這正是同類性質的問題。

  有些人為了不必要的問題而自尋煩惱,就是關於最簡單的事也造出奧妙奇怪的話來,看了常很覺得詫異。宗教若是什麼東西,一定是一種自然的機能,像走路或吃食,更適合的可以說像那戀愛。因為宗教之最近的類似,最真的系屬,確是生殖的機能與兩性的感情。走路與吃食的機能在它的律動的循環上於生活稍為必要,故如機能缺乏當設法去戟刺它活動起來。但宗教的機能,與戀愛的機能相似,於生活並非必要,而且也不一定能夠戟刺起來使它活動。有這必要麼?這些機能或者在你身中作用,或者不在。倘若沒有,那麼這顯然是你的組織裡現在還用它不著,或者你天生沒有經驗這些感情的資質。倘若是有的,有些人會告訴你,說你是代表人類的優級。所以不論無也罷,有也罷,何必惱煩呢?

  我自己並不以為缺乏宗教的機能——雖然宗教的情感是那樣古舊——是表示人類高級的發達。但我確信這種機能是或有或無,沒有理智上的思索可以代它或是使它發現。宗教同戀愛一樣,可以發展調和我們的最珍貴最奔放的情感。它提高我們出於平凡固定的日常生活之上,使我們超越世界。但是這也同戀愛一樣,在不能有這個經驗的人看來不免有點可笑。既然他們可以沒有這個經驗而好好的生活,那麼讓他們滿足罷,正如我們也自滿足了。

  六 自己中心

  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

  一個朋友很愉快的告訴我,說到牙醫那裡去的時候,醫生對他說,「前天我在路上看見你,你的氣色很好,『我的牙齒!』我就心裡想。」我的朋友則將他的康健歸到別個原因上去。但是我們顯然都從自己中心的觀點去看宇宙,看重我們自己所演的腳色。倘若我的朋友再走上去,他將遇見屠夫在心裡笑道,「我的牛肉!」再走幾步,他的出版者(因為我的朋友是文士)將沉吟說道,「我的支票!」遠遠地他的情人會瞥見他,將羞怯的低語道,「我的接吻!」

  或者,畢竟各人都是對的。

  藹理斯(Havelock Ellis)生於一八五九年。《感想錄》(Impressions and Comments)共三卷,集錄一九一三年以來十年間的感想。今從三卷中各選譯兩則,尚有第一卷中論猥褻的一則曾收在《自己的園地》中,不再錄入。

  一九二五年一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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