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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


  瑞士查理波都安原作

  別一個複合的回憶,也以雪為背景的,是用了我初次的新年訪問的經驗所造成,那時母親拉了我的手去看她兒時的朋友,或是拜會近地的幾個貴夫人。母親已將近五十歲了,她的朋友自然也都是差不多相像的年紀。倘若她們做過母親,她們的子女早已離家,她們的丈夫死了或是……走了,她們自己是老了,而且孤獨。我們所訪問的夫人們在這兩點上都很是相像。我們又去訪問兩個老的親戚,她們住在一起,年紀呢,比別的幾個總加起來還要老點。她們是屬￿一個遠的——不可思議地遠的世界的人,她們住在市鎮的盡頭,還在稅關那邊,我們必須走過好些無窮盡的不熟識的街道,才走到她們家的大的雙扇門前,即此似乎更足以證明她們的遠隔了。

  她們的名字是提古太太和乏納葉太太,這兩位太太,特別是那兩位的名字令我想起什麼褪色的(法語雲乏納)乾癟而且老的東西來,這更增加我對於她們的年老與遠路的感覺。提古太太總是講她的濕疹,她指點那些斑痕給我們看,使我大受感動。這東西遍生她的身上,「到處在那裡爬,」她說;我想像這病是一件活物,可厭的東西,在她的皮膚上爬著,吸她的鮮血。但是我並不別過頭去,見了這個景象反而入迷了。我安靜地坐在椅子裡,不再亂踢我的腳,只是張著嘴出神,眼珠從那有疤的臂膊滾到她的嘴邊,等她說出話來,說明那為人間疾苦的奇異東西。

  這些訪問並不使我厭倦;這好像是在窺探一個未知的世界,倒還頗有興趣;這引起我對於傷創的一種研究心,一種好奇心,略有點不健全,或者性質上還帶點殘酷及他害狂的,雖然這在兒童是很銳敏而活潑。這兩個女人年紀雖老,卻都很豐富地享受過人生。乏納葉太太更特別像那一種可愛的老太太,令人想起一個乾癟的黃蘋果,(借用一句略為平庸卻很有意思的成語,)她的每條皺紋都似乎戲笑著,樂得幾乎要綻裂了。

  但是別一方面在有些夫人的面前,雖然並沒有那麼老而且身體很好,我卻覺得厭倦得要死:就是在母親拉鈴之先,我站在半融的雪地等著開門的時候,就已感到這種感覺,這種門前的等候在我幾乎覺得是無窮盡的長久,因為這些訪問在還未起頭之先就已很是煩厭。為什麼她不早點開門,那麼我們也就可以早點出門呢?

  可是這些夫人們,她們的家裡我不喜去,卻同別人一樣或者更多地給我許多糖果吃。她們說各種好話,只令我不舒服,覺得討厭,凡兒童們覺得大人們故意做出小孩似的癡的態度對他們說話的時候都是這樣地感覺。那些糖果我享用了,因為我喜歡吃這個;對於給我糖果的人我卻一點都不覺得感激。

  我趕緊的拿過來,也不管它有點像貪饞,使得那給我糖果時的好話可以少說幾句,我又含胡地說一聲強迫的「謝謝」,一面吮著空心糖的蜜汁,也不管這有點像——或者真是——無禮。到現在回想起來,我相信我的反感與厭倦是由於我直覺地感到那些貴夫人們的缺點:感情的缺乏,精神的衰老與心靈的乾癟。我覺得她們不曾把握著人生的意義。乏納葉太太比她們是更可愛得多了,這只是她的臉上露出乾癟的樣子。在別人面前,我似乎是呼吸著一種與我本性相反的空氣,密閉而氣悶。

  我求母親不要再帶我去訪問。她答應縮短訪問的時間,因為她總是踐約的,所以我也就讓步了。但是即使那縮短的訪問也還是覺得很長。有一回我特別記得,在一個急速地暗下來的十二月的傍晚,我們坐在一間小客室裡。刻刻增加的陰暗使我心裡深刻地感到光陰耗費的苦痛。因為這陰暗佔據了我的全心,所以我覺得那天色比實際更為暗黑了;後來覺得天已全黑,我碰母親的腳或肘,提醒她的預約,使她知道我們應該走了,一面想著那主人一定不會猜出我的意思。

  但是她猜著了,而且還說了出來,可憐這小孩困了倦了,給他一個糖果教他忍耐一點。我那時真想把這個糖果丟在她的臉上!但是,(這是因為貪嘴,還是因為怕難為情不好拒絕呢?)我收受了,不敢看她的臉。我是氣她,也氣著自己;我是氣忿而且羞愧。

  這樣子,我們一家一家的走。每當我們走進堂屋裡的時候,每當臨街大門在雪風前大開的時候,我覺得我這小身子從冷裡到暖裡,從暖裡到冷裡,受到銳利的快感,至為喜悅。純白的雪景,鑽進鞋來的冰冷的濕氣,回到街上緊扯住了母親的時候的寒顫,末了是那空心糖和科科糖的漂浮的香味:這是我兒時幾個冬天的下午的餘留的記憶。

  一九一六年作。

  查理波都安(L. Charles-Baudouin)在心理分析學上以《暗示與自己暗示》等書著名,但他又是詩人,作有詩集戲劇評論多種。這一篇是他的《心的發生》(The Birth of Psyche)第二章,今據洛士威耳英譯本譯出。全書凡二十四章,以科學家的手與詩人的心寫出兒童時代的回憶,為近代希有之作。他的自序中有這一節話,說及在教育上的用處,中國懷疑文學有何實用的人可以參考,雖然我翻譯此篇並非出於什麼實用主義的見地,不過因為我覺得喜歡罷了。

  「在心理學家或教育家,他將從這些篇幅裡找出一條線索,可以幫助他更多地理解那向來少有人知道的兒童的心靈。倘若這話是真的,藝術家是一個在某方面還保存童心的人,那麼他正好給我們做嚮導去找那新國,——這樣地近而又這樣地遠的,兒童的國土,在那裡每一舉步都可以有新發見。托爾斯泰,斯比德勒,羅曼羅闌一流人所做的關於兒童生活的觀察記錄即是一種顯著的嘗試,想去測量這永遠逃避我們認識的多方面的世界。著者並沒有這樣自大想去和那些大家相比,但是他也覺得喜歡,預想這些幼時的回憶或能幫助他的幾個同類去更明白地瞭解在兒童的心靈裡存著多少的情感,神秘與苦痛。」

  二十四章中,我所最喜歡的除此篇外是第十一章人們多麼蠢呀,及末章恩愛的痛苦。第十一章中有這樣的一段:

  「『公鴨母鴨』是我所愛的一種遊戲:用幾片紙照了母親所教的樣子折成方形及尖角當作嘴及兩腳,直立在地上。我最喜歡折疊鴨子:很大的用雜貨店的紙袋做,小的用電車票。隨後我把它們放在地板上,照著大小接連排著。這種行列按著各房的長短安排,通過兩三頭門。父親他是喜歡在房中踱來踱去的,有時不耐煩地給它們一踢。但是,大抵對於這我所自負的鴨群都表示相當的敬意。偶然有些人,或是小孩們,他們能夠別樣的做,折成紙船。這略略使我不高興,大約是一點嫉妒;但是想起那些不能疊鴨的人的蠢笨,只覺得可憐,那不高興也就消滅了。哼,他們好像以為不能疊這個也不打緊的呢!又有那些人想來敷衍我,稱讚我的鴨子道,『呀,這許多好看的小雞兒!』這更使我十分不舒服。我心裡想,他們多麼蠢呀,不知道這是鴨子,卻叫它這樣可笑的名字『小雞兒』!有時候——因了說話的人的身分——我不敢回答,但在別的時候我便沒有什麼顧忌,氣忿忿地說道,『這不是小雞兒,這是鴨子!』然而,他們都不把這件事情看得怎麼重要。」

  我記得什麼人(已忘其名,並且不知道是那一國,總之似乎不是中國人)論童話,說兒童最不喜歡大人們特地為他們而寫的書,因為那些故意地「小孩似的癡的」態度與口氣兒童們覺得是無誠意,認為侮辱他們。看波都安書中所說都可以證明這話的確實,這實在是講兒童文學的人以及父師們的一個大教訓。

  十四年七月十五日譯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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