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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光之手


  「榮光之手」(Hand of Glory),這是一個多麼好看的名字。望文生義地想來,這如不是醫生的,那一定是剿滅亂黨的官軍的貴手了罷——然而不然。我們要知道這個手,在文藝上須得去請教《印戈耳支比家傳故事集》(The Ingoldsby Legends)。這是多馬印戈耳支比所作,但他實在是叫巴楞木(R. H. Barham 1788—1845),是個規矩的教士,卻做的上好的滑稽詩,聖支伯利(G. Saintsbury)教授很賞識他,雖然在別家的文學史上都少說及。聖支伯利的《英文學小史》還在注裡揄揚這位無比的滑稽詩家,但在《十九世紀英文學史》說的更為詳細一點,其中有這幾句評語:

  「《印戈耳支比家傳故事》在著者晚年八年中所發表,編印成集,世上比這更為流行的書幾乎沒有了。到了近時才有一點兒貶詞,不過那是自然而且實是不可免的結果,因為第一是言語與風俗有點改變了,第二是已經流傳的那樣廣遠而長久。沒有人硬要主張,以為這是文學的大作。但是為了那既不平板也非喧噪的無盡的諧趣,幾乎奇跡似地聲調韻腳之巧妙與自然,凡是能判斷與享受的人如去讀巴楞木總是不會失望的。」

  集裡第一篇便是榮光之手的故事,現在且抄引它幾段,不過只是大意,原文的好處自然是百不存一了。

  「在那冷靜陰寒的野上,
  在那半夜的時光,
  在那絞架的底下,
  手攙手地站著兇手們,
  一個,兩個,三個!
  『誰願的走上去,
  快靠著那手脖子,
  給我切下那死人的拳頭!
  誰敢的爬上去,
  在他淩空掛著的地方,
  給我拔五綹死人的頭髮!』」

  據說在達平頓的原野上住著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婆,鉤鼻,駝背,爛眼,頭戴尖錐帽,一看就明白這是一個巫婆!現在那三個兇手們到她的草舍裡來了——

  「聽了也可怕,
  那些恐怖的言語!
  禱告是倒說的,
  說著還帶冷笑。
  馬太霍布金告訴我們,
  巫婆說禱告的時候,
  她從『亞們』起頭。)
  看了也可怕,
  在那老太婆的膝上,
  放著乾癟的死手,
  她笑嘻嘻地捏著,
  她又小心地拿那五綹頭髮,
  拖在掛著的那紳士的腦袋上的,
  和上黑雄貓的脂膏,
  趕快搓成幾支燈芯,
  裝在五個手指的頂上。
  『死人來敲門,
  鎖開,門閂落!
  死人手作法,
  筋肉都別動!
  睡的睡,醒的醒,
  都同死人一樣死!』」

  把這咒語抄了之後,榮光之手已經製造成功了,後來的事情是強盜殺人,末了在達平頓原野的黑絞架上掛上了「一個兩個三個」的兇手們,老太婆的胸前掛了一隻死人手與一匹死雄貓,正要被拋下河去的時候卻給那魔鬼帶往地獄去了。

  我們如嫌上文說得還欠明白,那麼可以到科學書上去找找看。茀來則博士的《金枝》(Dr. J. G. Frazer, The Golden Bough)節本上略有說明,即第三章講感應法術的地方:

  「擬似法術中很繁盛的一支派是借了死人來作法的。……各時代各地方的盜賊多行這門法術,在他們的職業上是極有用的。如南斯拉夫的賊起手用一根死人的骨拋在屋上,嘲諷地說道,『骨頭會醒時,人們也就醒,』以後這屋裡的人就再也睜不開眼來了。同樣在爪哇賊從墳上拿一點土,撒在他要偷的人家的周圍,使家中人沉睡。印度人把火葬的灰撒在門口,秘魯的印第安人則撒人骨的灰土,哥薩克人將死人脛骨除去骨髓,灌入牛脂,點起火來,在屋外周行三遍,也能叫人熟睡如死。哥薩克又用腿骨做簫,吹時使聞者疲倦不能興。墨西哥的印第安人用初次做產而死的女人的左臂骨,但是這骨又須得是偷來的。

  在進人家去以前他們以骨敲地,使家中人不能言動,僵臥如死,能見聞一切,但全然無力,有些簡直就睡著而且打鼾了。在歐洲則雲榮光之手有同樣的能力,這是絞死者的手,風乾,制過的。倘若再用一支死在絞架上的惡人的油所制的蠟燭,點著放在榮光之手上像燭臺一樣,能使人完全不能動,有如死人,連一個小指也動不來。有時候死人的手就當作蠟燭,不,一串蠟燭,所有乾枯的指頭都點了火,但如家中有一個人醒著,也就有一個指頭點不著火。這種妖火只有牛乳能夠熄滅。法術上又有時規定盜賊的蠟燭須得用初生的,更好是未生的幼兒之手指所制,有時又說必須照了家中的人數點燭,因為他如只有太小的一支燭,有人會得醒過來捉住他。這些蠟燭點著以後,除了牛乳沒有東西能夠滅它。十七世紀時強盜時常謀害孕婦,去從她們的胎內取出蠟燭來。……」

  威克勒(Ernest Weekley)教授著《文字的故事》(The Romance of Words)的第九章是講語原俗說(Folk-etymology)的,中間說及榮光之手:

  「語原俗說的一個奇妙的例可以從榮光之手的舊迷信裡找出來。這說是從絞架上取來的一隻死人手,能夠指出寶藏來的。

  『誰願的走上去,
  快靠著那手脖子,
  給我切下那死人的拳頭!』

  (印戈耳支比,《榮光之手》。)

  這只是法文Main de gloire的譯語。但那法文本是Mandra-gore之轉訛,拉丁文曰Mandragora,即曼陀羅,它的雙叉的根據說有同樣的能力,特別是這植物從絞架旁采來的。」

  中國也有曼陀羅華,不過那是別的植物,佛經中所說天雨曼陀羅華那是一種蓮花之類,《本草綱目》所載的又是風茄兒,雖然也是毒草,但其毒在果而無肥大的塊根。這種人形的曼陀羅在匈加利小說《黃薔薇》中曾有說及,第二章的末尾云:

  「女忽憶往事,嘗有吉迫希婦人為之占運,酬以敝衣,婦又相告曰,倘爾歡子心漸冷落,爾欲撩之複熾者,事甚易易:可以橙汁和酒飲之,並納此草根少許,是名胖侏儒,男子飲此,愛當複熾,將不辭毀垣越壁而從汝矣。女因念今日正可試藥,以訶禁之。草根黝然,臥箱屜中,圓頂腫足,狀若傀儡。古昔相傳,是乃靈草,掘時能作大噭,聞其聲者猝死,人乃縛諸犬尾,牽而拔之。神人吉爾開(Kirkē =Circe)嘗以此草蠱惑阿迭修斯(Odysseus)暨其伴侶,藥學者采之則別有他用,名之曰Atropa Mandragora,至其草為毒藥,則女所未見者也。」

  安特路闌著《習俗與神話》(Andrew Lang,Custom and Myth)中有一篇論文曰「摩呂與曼陀羅」(「Moly and Mandragora」),說曼陀羅的情形與上文相似:

  「其根似人形。據說如有世襲的盜賊而不失童貞者被絞死,則有曼陀羅,闊葉黃花,形如其人,生於處刑的絞架下。曼陀羅與阿迭修斯的靈藥摩呂相似,是凡人所不易掘取的。欲得曼陀羅的人須先用蠟塞住兩耳,使不能聽見那草被拔出土時的致命的叫聲。在禮拜五的日出前,牽一匹全黑的狗,在曼陀羅周圍畫三個十字,掘松根旁的泥土,將草根縛住在狗尾巴上,拿一塊麵包給狗吃。狗跑上前來取那麵包,把曼陀羅根拔起,但聽了那可怕的喊聲立即倒地死了。隨後將草根取起,用蒲陶酒洗淨,用綢片包裹,放在箱子裡,每禮拜五給洗浴一次,每逢新月換一次新的白小衣。曼陀羅如好好地待遇,能夠如家神一樣地顯神通。如將一枚金錢放在它的上面,第二天早晨便能發見有兩枚在那裡。」

  中國沒有胖侏儒,但關於人參,何首烏,茯苓等也有同樣的俗說,如宋劉敬叔著《異苑》云:

  「人參,一名土精,生上黨者佳,人形皆具,能作兒啼。昔有人掘之,始下鍤便聞土中呻吟聲,尋音而取,果得人參。」

  匈加利的曼陀羅用作媚藥,西歐則可以招財,與威克勒所說相近,但它似乎沒有使人昏迷的法力,雖然本是有強烈的麻醉性的。榮光之手的起原恐怕還是如茀來則所說,由於借了死人來作法,未必是言語的傳訛。言語學的神話解釋已經不能存在,在土俗學的方面大約也是相同,《文字的故事》是一卷講語原的通俗而又學術的好書,但他偶然講到迷信的解說,雖是新奇而有趣味,卻也總是不大的確了。

  附記

  希臘史詩《阿迭舍亞》(Odysseia)第十卷中阿迭修斯自述與其伴侶漂流抵神女吉爾開之島,伴侶們受神女宴饗,吃了乾酪,麥食,蜜,酒,中和毒藥,悉化為豬,未言用曼陀羅。阿迭修斯得天使之助,用了摩呂破神女的法術,救出友伴。詩中雲,「此草黑根,花色如乳,神人名之曰摩呂,唯凡人所不易掘取,而在神人無所不可。」不知是何草,但其性質與曼陀羅相似,注解家雲拔摩呂者必死。

  民國十七年九月二日,于北平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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