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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夜讀抄》一卷,凡本文二十六篇,雜文十一篇,共計三十七篇,其中除三篇外均系去年七月以後一年中的作品。這些文章從表面看來或者與十年前的略有不同,但實在我的態度還與寫「自己的園地」時差不多是一樣。我仍舊不覺得文字與人心世道有什麼相關。「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經典,可以千百年來當人類的教訓的,只有紀載生物的生活現象的Biologie才可供我們參考,定人類行為的標準。」這是民國八年我在《每週評論》上說過的話,至今我還是這樣的想。

  近來常有朋友好意的來責備我消極,我自己不肯承認,總覆信說明一番。手頭留有兩封底本,抄錄於後,以作一例:

  「承賜清華特刊,謝謝。關於××一文聞曾付××而未能刊出,頃見華北文藝週刊上×君之文,亦雲××不用,然則如不佞之做不出文章,亦未始非塞翁之一得也。尊集序文容略緩即寫,大抵敝文以不切題為宗旨,意在借機會說點自己的閒話,故當如命不瞎恭維,但亦便不能如命痛駡矣。四月廿三日。」(與紙君)

  「惠函誦悉。尊意甚是,唯不佞亦但贊成而難隨從耳。自己覺得文士早已歇業了,現在如要分類,找一個冠冕的名稱,仿佛可以稱作愛智者,此只是說對於天地萬物尚有些興趣,想要知道他的一點情形而已。目下在想取而不想給。此或者亦正合于聖人的戒之在得的一句話罷。不佞自審日常行動與許多人一樣,並不消極,只是相信空言無補,故少說話耳。大約長沮桀溺輩亦是如此,他們仍在耕田,與孔仲尼不同者只是不講學,其與仲尼之同為儒家蓋無疑也,匆匆。六月十日。」(與侵君)

  這些話其實也就是說了好玩罷了。去年半年裡寫了八篇固然不算多,今年半年裡寫了二十六篇總不算很少了。在我職業外的文字還亂寫了這好些,豈不就足以證明不消極了麼?然而不然。有些人要說的還是說。說我寫的還不夠多,我可以請求他們原諒,等候我再寫下去,但是假如以為文章與人心世道無關,雖寫也是消極,雖多也是無益,那麼我簡直沒有辦法,只有承認我錯,因為是隔教,——這次我寫了這些文章想起來其實很不上算,挨咒駡還在其次。我所說的話常常是關於一種書的。

  據說,看人最好去看他的書房,而把書房給人看的也就多有被看去真相的危險。亂七八糟的舉出些書籍,這又多是時賢所不看的,豈不是自具了沒落的供狀?不過話說了回來,如我來鼓吹休明,大談其自己所不大了然的聖經賢傳,成績也未必會更好:忠臣面具後邊的小丑臉相,何嘗不在高明鑒察之中,畢竟一樣的暴露出真相,而且似乎更要不好看。孔子有言曰,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我們偶然寫文章,雖然一不載道,二不講統,關於此點卻不能不恐慌,只是讀者和批評家向來似乎都未能見及,又真是千萬儌幸也。

  民國廿三年九月十七日,知堂識于北平苦茶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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