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作人 > 夜讀抄 | 上頁 下頁
五雜組


  謝在杭的著作除《史觿》外,我所見的都是日本翻刻本,如《五雜組》刻于寬文辛醜(一六六一),《文海披沙》在寬延庚午(一七五〇),《麈餘》在寬政戊午(一七九八),《小草齋詩話》則在天保辛卯(一八三一),距寬文時已有百七十年了。小草齋論詩大抵是反鐘譚而崇徐李,我也看不出他的好處來,《麈余》全是志異體,所記的無非什麼逆婦變豬之類而已,我買來一讀完全為的是謝在杭名字的緣故。《文海披沙》見於《四庫存目》,焦竑序中雲,「取《文海披沙》刻之南中,而屬餘為序,」可知當時曾有刊本,而世少流傳,《鄭堂讀書記》卷五十七所舉亦根據寫本,清季申報館重印則即用日本刻為底本,其《續書目》中縷馨仙史提要云:「唯聞先生脫稿後並未問世,繼乃流入東瀛,得壽梨棗,近始重返中華,然則雞林賈人之購《長慶集》不得專美於前矣。」恐或有誤。關於此書,《四庫提要》及《讀書記》大加輕詆,焦竑陳五昌二序又備極稱揚,其實都要打個折扣。在許多筆記中這原是可讀的一部,不過也並沒有多少獨自的特色,比起《五雜組》來就難免要落後塵了。

  《五雜組》十六卷,前有李本寧序,卻沒有年月。原書卷九雲,「物作人言,余于《文海披沙》中詳載之,」今案《文海披沙》有萬曆辛亥(一六一一)序,則成書當在此後。卷五雲,「大同中翰馬呈德其內人孕八歲而生子,以癸卯孕,庚戌免身,子亦不甚大,但發長尺許,今才三歲,即能誦詩書如流,」計其記此文時當在萬曆壬子,但卷三又雲,「萬曆辛醜四月望日與崔徵仲孝廉登張秋之戊己山,」則又系隔歲事。大抵在此幾年中陸續所記,而在萬曆末年所編成者歟。

  全書分五部,凡天部二卷,地部二卷,人部物部事部各四卷。其中我覺得最有意思的乃是物部,物類繁多,易引人注意,隨處隨事可見格物工夫,博識新知固可貴重,即只平常紀敘,而觀察清楚,文章簡潔,亦複可誦,寫自然事物的小文向來不多,其佳者更難得。英國懷德(Gilbert White)之《自然史》可謂至矣,舉世無匹,在中國昔日嘗有段柯古的《酉陽雜俎》,其次則此《五雜組》,此二者與懷德書不能比較,但在無鳥之鄉此亦蝙蝠耳。在杭與柯古均好談異,傳說和事實往往混淆,然而亦時好奇喜探索,便能有新意,又善於文字,皆其所長也。《五雜組》卷九記海濱異物云:

  「龍蝦大者重二十餘斤,須三尺餘,可為杖。蚶大者如鬥,可為香爐。蚌大者如箕。此皆海濱人習見,不足為異也。」又記南方蟲蠹云:

  「嶺南屋柱多為蟲蠹,入夜則齧聲刮刮,通夕攪人眠,書籍蟫蛀尤甚。故其地無百年之室,無五十年之書,而蛇蟲虺蜴縱橫與人雜處,著依稀蠻獠之習矣。」又記小蟲二則云:

  「山東草間有小蟲,大僅如沙礫,噆人癢痛,覓之即不可得,俗名拿不住。吾閩中亦有之,俗名沒子,蓋烏有之意也,視山東名為佳矣。

  浙中郡齋嘗有小蟲,似蠐螬而小如針尾,好緣紙窗間,能以足敲紙作聲,靜聽之如滴水然,跡之輒躍,此亦焦螟之類與。」案《元氏長慶集》蟲豸詩之五為《蟆子》,序雲,「蟆,蚊類也,其實黑而小,不礙紗縠,夜伏而晝飛,」蓋即沒子歟,今北平有白蛉亦相類,但白而不黑耳。又《續博物志》雲,「有小蟲至微而響甚,尋之不可見,號竊蟲。」日本亦有之,雲似蚜蟲,身短小,灰黃色,頭部較大而顎尤強大,住於人家,以顎摩門窗,發聲沙沙如點茶,故名點茶蟲,又稱洗赤豆蟲,英國則稱之為送終蟲(Death-watch),民間迷信如聞此蟲聲,主有人死亡雲。讀在杭小文乃極瀟灑可喜,唯比之焦螟亦未免嗜奇之過,至論命名之有風致則殆無過於日本矣。卷九記燕市食物云:

  「余弱冠至燕,市上百無所有,雞鵝羊豕之外,得一魚以為稀品矣。越二十年,魚蟹反賤於江南,蛤蜊銀魚,蟶蚶黃甲,累累滿市。此亦風氣自南而北之證也。」卷十一記青州食物云:

  「青州雖為齊屬,然其氣候大類江南,山饒珍果,海富奇錯。林薄之間,桃李樝梨,柿杏蘋棗,紅白相望,四時不絕。市上魚蟹腥風逆鼻,而土人不知貴重也,有小蟹如彭越狀,人家皆以喂貓鴨,大至蛑蝤黃甲,亦但醃藏臭腐而已。使南方人居之,使山無遺利,水無遺族,其富庶又不知何如也。」又卷九論南人口食云:

  「南人口食可謂不擇之甚,嶺南蟻卵蚺蛇皆為珍膳,水雞蝦蟆其實一類,閩有龍虱者飛水田中,與灶蟲分毫無別,又有土筍者全類蚯蚓。擴而充之,天下殆無不可食之物。燕齊之人食蠍及蝗。余行部至安丘,一門人家取草蟲有子者炸黃色入饌,餘詫之,歸語從吏,雲此中珍品也,名蚰子,縉紳中尤雅嗜之,然餘終不敢食也。則蠻方有食毛蟲蜜唧者又何足怪。」清王侃在《江州筆談》卷下亦有關於這事的一節話:

  「北人笑南人口饞,無論何蟲隨意命名即取啖之,以餘所見,大約閩人尤甚。然天下有肉無毒者無不可食,蟲豸之類蠕然而肥,得脫於人口者,必其種類太少,不足以供大嚼。不然,如九香蟲(案即上文所雲龍虱)者,水涸叢聚江石下,洩氣令人掩鼻,入釜中以微火烘之,洩氣既盡,遂覺香美,使人垂涎,舟人以一錢易數十枚呷酒,小兒亦喜食之,其他蜣螂蚱蜢之屬亦皆香美。然則欲不為人所食,必小如蚊虻蚍蜉而後可。」二文皆平正可喜,謝雲天下殆無不可食之物,王雲天下有肉無毒者無不可食,語益精要,由此言之,口食異同亦殊不足論矣。

  我們所想知道的是何種蟲豸何法制作是何味道,而此可食及諸不可食的蟲豸其形狀生活為何,亦所欲知,是即我們平人的一點知識欲,然而欲求得之蓋大不易,求諸科學則太深,求之文學又常太浮也。此類文藝趣味的自然史或自然史趣味的文集本來就該有些了,現在既不可得,乃於三百年前求之,古人雖賢豈能完全勝此重任哉。我們讀《五雜組》,縱百稗而一米,固猶當歡喜讚歎,而況所得亦已不少乎。

  (廿三年六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