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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神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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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理孫女士(Jane Ellen Harrison)生於一八五〇年,現在該有八十四歲了,看她過了七十還開始學波斯文,還從俄文翻譯兩種書,那麼可見向來是很康健的罷。我最初讀到哈理孫的書是在民國二年,英國的家庭大學叢書中出了一本《古代藝術與儀式》(Ancient Art and Ritual 1913),覺得他借了希臘戲曲說明藝術從儀式轉變過來的情形非常有意思,雖然末尾大講些文學理論,仿佛有點兒鶻突,《希臘的原始文化》的著者羅士(R.T.Rose)對於她著作表示不滿也是為此。但是這也正因為大膽的緣故,能夠在沉悶的希臘神話及宗教學界上放進若干新鮮的空氣,引起一般讀者的興趣,這是我們非專門家所不得不感謝她的地方了。 哈理孫是希臘宗教的專門學者,重要著作我所有的有這幾部,《希臘宗教研究緒論》(Prolegomena to the Study of Greek Religion 1922三板),《德米思》(Themis 1927二板),《希臘宗教研究結論》(Epilegomena 1921),其Alpha and Omega(或可譯作「一與亥」乎?)一種未得,此外又有三冊小書,大抵即根據上述諸書所編,更簡要可誦。一為「我們對於希臘羅馬的負債」叢書(Our Debt to Greece and Rome)的第二十六編《神話》(Mythology 1924),雖只是百五十頁的小冊,卻說的很得要領,因為他不講故事,只解說諸神的起源及其變遷,是神話學而非神話集的性質,於瞭解神話上極有用處。二為「古今宗教」叢書中的《古代希臘的宗教》(Religion of Ancient Greece 1905),寥寥五六十頁,分神話儀式秘法三節,很簡練地說明希臘宗教的性質及其成分。三為《希臘羅馬的神話》(Myths of Greece and Rome 1927),是彭恩六便士叢書之一,差不多是以上二書的集合,分十二小節,對於阿林坡思諸神加以解釋,雖別無新意,但小冊廉價易得,于讀者亦不無便利。好的希臘神話集在英文中固然倉卒不容易找,好的希臘神話學更為難求,哈理孫的這些小書或者可以算是有用的入門書罷。 《希臘羅馬的神話》引言上說:「希臘神話的研究長久受著兩重嚴重的障害。其一,直至現世紀的起頭,希臘神話大抵是依據羅馬或亞力山大的中介而研究的。一直到很近的時代,大家總用了拉丁名字去叫那希臘諸神,如宙斯(Zeus)是約夫(Jove),海拉(Hera)是由諾(Juno),坡塞同(Poseidon)是涅普條因(Neptune)之類。我們不想來打死老虎,這樣的事現在已經不實行了。現在我們知道,約夫並不就是宙斯,雖然很是類似,密涅伐(Minerva)也並不就是雅典娜(Athena)。 但是一個錯誤——因為更微妙所以也更危險的錯誤依然存留著。我們棄掉了拉丁名字,卻仍舊把拉丁或亞力山大的性質去加在希臘諸神的上邊,把他們做成後代造作華飾的文藝裡的玩具似的神道。希臘的愛神不再叫作邱匹德(Cupid)了,但我們心裡都沒有能夠去掉那帶弓箭的淘氣的胖小兒的印象,這種觀念怕真會使得德斯比亞本地崇拜愛神的上古人聽了出驚罷,因為在那裡最古的愛洛斯(Eros,愛神)的像據說原來是一塊未曾雕琢的粗石頭呀。 第二個障害是,直到近時希臘神話的研究總是被看作全然附屬于希臘文學研究之下。要明白理解希臘作家——如詩人戲曲家以至哲學家的作品,若干的神話知識向來覺得是必要的。學者無論怎麼嚴密地應用了文法規則之後有時還不能不去查一下神話的典故。所以我們所有的並不是神話史,不是研究神話如何發生的書,卻只是參考檢查用的神話辭典。總而言之,神話不被當作一件他的本身值得研究的東西,不是人類精神歷史的一部分,但只是附隨的,是文學的侍女罷了。使什麼東西居於這樣附隨的地位,這就阻止他不能發達,再也沒有更有效的方法了。」 還有一層,研究希臘神話而不注意儀式一方面,也是向來的缺點。《神話》引言中說:「各種宗教都有兩種分子,儀式與神話。第一是關於他的宗教上一個人之所作為,即他的儀式。其次是一個人之所思索及想像,即他的神話,或者如我們願意這樣叫,即他的神學。但是他的作為與思索卻同樣地因了他的感覺及欲求而形成的。」神話與儀式二者的意義往往互相發明,特別像希臘宗教裡神話的轉變很快,後來要推想他從前的意思和形式,非從更為保守的儀式中間去尋求難以得到線索,哈理孫的工作在這裡頗有成就。她先從儀式去找出神話的原意,再回過來說明後來神話變遷之跡,很能使我們瞭解希臘神話的特色,這是很有益的一點。關於希臘神話的特別發達而且佳妙的原因,在《古代希臘的宗教》中很簡明的說過: 「希臘的宗教的材料,在神學(案即神話)與儀式兩部分,在發展的較古各時期上,大抵與別的民族的相同。我們在那裡可以找到鬼魂精靈與自然神,祖先崇拜,家族宗教,部落宗教,神之人形化,神國之組織,個人宗教,魔術,祓除,祈禱,祭獻,人類宗教的一切原質及其變化。希臘宗教的特色並不是材料,只在他的運用上。在希臘人中間宗教的想像與宗教的動作,雖然在他們行為上並非全無影響,卻常發動成為人類活動的兩種很不相同的形式,——此二者平常看作與宗教相遠的,其實乃不然。這兩種形式是藝術,文字的或造形的,與哲學。憑了藝術與哲學的作用,野蠻分子均被消除,因為愚昧醜惡與恐怖均因此淨化了,宗教不但無力為惡,而且還有積極的為善的能力了。」《神話》第三章論山母中關於戈耳共(Gorgon)的一節很能具體的證明上邊所說的話,其末段云: 「戈耳共用了眼光殺人,它看殺人,這實在是一種具體的惡眼(Evil Eye)。那分離的頭便自然地幫助了神話的作者。分離的頭,那儀式的面具,是一件事實。那麼,那沒有身子的可怕的頭是那裡來的呢?這一定是從什麼怪物的身上切下來的,於是又必須有一個殺怪物的人,貝爾修斯(Perseus)便正好補這個缺。所可注意的是希臘不能在他們的神話中容忍戈耳共的那醜惡。他們把它變成了一個可愛的含愁的女人的面貌。照樣,他們也不能容忍那地母的戈耳共形相。這是希臘的美術家與詩人的職務,來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這是我們對於希臘的神話作者的最大的負債。」 哈理孫寫有一篇自傳,當初登在《國民》雜誌(The Nation)上,後又單行,名曰「學子生活之回憶」(Reminiscences of a Student's Life 1925)。末章講到讀書,說一生有三部書很受影響,一是亞列士多德的《倫理學》,二是柏格孫的《創造的進化》,三是弗洛伊特的《圖騰與太步》(Totem and Taboo),而《金枝》(The Golden Bough)前後的人類學考古學的書當然也很有關係,因為古典學者因此知道比較人類學在瞭解希臘拉丁的文化很有幫助了。「泰勒(Tylor)寫過了也說過了,斯密斯(Robertson Smith)為異端而流放在外,已經看過東方的星星了,可是無用,我們古典學者的聾蛇還是塞住了我們的耳朵,閉上了我們的眼睛。但是一聽到《金枝》這句咒語的聲音,眼上的鱗片便即落下了,我們聽見,我們懂得了。隨後伊文思(Arthur Evans)出發到他的新島去,從它自己的迷宮裡打電報來報告牛王(Minotauros)的消息,於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件重要的事件,這與荷馬問題有關了。」 《回憶》中講到所遇人物的地方有些也很有意思,第二章坎不列治與倫敦起首云: 「在坎不列治許多男女名流漸漸與我的生活接觸起來了。女子的學院在那時是新鮮事情,有名的參觀人常被領導來看我們,好像是名勝之一似的。屠格涅夫(Turgenev)來了,我被派去領他參觀。這是千載一時的機會。我敢請他說一兩句俄文聽聽麼?他的樣子正像一隻和善的老的雪白獅子。阿呀,他說的好流利的英文,這是一個重大的失望。後來拉斯金(Ruskin)來了。我請他看我們的小圖書館。他看了神氣似乎不很贊成。他嚴重地說道,青年女子所讀的書都該用白牛皮紙裝釘才是。我聽了悚然,想到這些紅的摩洛哥和西班牙皮裝都是我所選定的。幾個星期之後那個老騙子送他的全集來給我們,卻全是用深藍色的小牛皮裝的!」 末了記述一件很有趣的事:「我後來在紐能學院所遇見的最末的一位名人即是日本的皇太子。假如你必須對了一個夠做你的孫子的那樣年青人行敬禮,那麼這至少可以使你得點安慰,你如知道他自己相信是神。正是這個使我覺得很有趣。我看那皇太子非常地有意思。他是很安詳,有一種平靜安定之氣,真是有點近於神聖。日本文是還保存著硬伊字音的少見的言語之一種。所有印度歐羅巴語裡都已失掉這個音,除俄羅斯文外,雖然有一個俄國人告訴我,他曾聽見一個倫敦賣報的叫比卡迭利(Piccadilly)的第三音正是如此。那皇太子的禦名承他說給我聽有兩三次,但是,可惜,我終於把它忘記了。」所謂日本的硬伊字音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假如這是俄文裡好像是ы或亞拉伯數字六十一那樣的字,則日本也似乎沒有了,因為我們知道日本學俄文的朋友讀到這音也十分苦鬥哩,——或者這所說乃是朝鮮語之傳訛乎。 結論的末了說:「在一個人的回憶的末後似乎該當說幾句話,表示對於死之來臨是怎樣感想。關於死的問題,在我年青的時候覺得個人的不死是萬分當然的。單一想到死就使得我暴躁發急。我是那樣執著于生存,我覺得敢去抗拒任何人或物,神,或魔鬼,或是運命她自己,來消滅我。現在這一切都改變了。假如我想到死,這只看作生之否定,一個結局,一條末了的必要的弦罷了。我所怕的是病,即壞的錯亂的生,不是怕的死。可是病呢,至現在為止,我總逃過了。我於個人的不死已沒有什麼期望,就是未來的生存也沒有什麼希求。我的意識很卑微地與我的身體同時開始,我也希望他很安靜地與我的身體一同完了。 會當長夜眠,無複覺醒時。 那麼這裡是別一個思想。我們現在知道在我們身內帶著生命的種子,不是一個而是兩個生命,一是種族的生命,一是個人的生命。種族的生命維持種族的不死,個人的生命卻要受死之誘惑,這種情形也是從頭就如此的。單細胞動物確實是不死的,個人的複雜性卻招到了死亡。那些未結婚的與無兒的都和種族的不死割斷了關係,獻身於個人的生活,——這是一條側線,一條死胡同,卻也確是一個高上的目的。因了什麼奇跡我免避了結婚,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一生都是在愛戀中的。但是,總而言之,我覺得喜歡。我並不懷疑我是損失了許多,但我很相信得到的更多。結婚至少在女人方面要妨害兩件事,這正使我覺得人生有光榮的,即交際與學問。 我對於男子所要求的是朋友,並不是丈夫。家庭生活不曾引動過我。這在我看去頂好也總不免有點狹隘與自私,頂壞是一個私地獄。妻與母的職務不是一件容易事,我的頭裡又滿想著別的事情,那麼一定非大失敗不可。在別方面,我卻有公共生活的天賦才能。我覺得這種生活是健全,文明,而且經濟地正當。我喜歡寬闊地卻也稍樸素地住在大屋子裡,有寬大的地面與安靜的圖書館。我喜歡在清早醒來覺得有一個大而靜的花園圍繞著。這些東西在私人的家庭裡現已或者即將不可能了,在公共生活裡卻是正當而且是很好的。假如我從前很富有,我想設立婦女的一個學問團體,該有獻身學術的誓言和美好的規律與習慣,但在現在情形之下,我在一個學院裡過上多年的生活也就覺得滿足了。我想文化前進的時候家庭生活如不至於廢滅,至少也將大大的改變收縮了罷。 老年是,請你相信我,一件好而愉快的事情。這是真的,你被輕輕地擠下了戲臺,但那時你卻可以在前排得到一個很好的坐位去做看客,而且假如你已經好好地演過了你的戲,那麼你也就很願意坐下來看看了。一切生活都變成沒有以前那麼緊張,卻更柔軟更溫暖了。你可以得到種種舒服的,身體上的小小自由,你可以打著瞌睡聽乾燥的講演,倦了可以早點去睡覺。少年人對你都表示一種尊敬,這你知道實在是不敢當的。各人都願意來幫助你,似乎全世界都伸出一隻好意的保護的手來。你老了的時候生活並沒有停住,他只發生一種很妙的變化罷了。你仍舊愛著,不過你的愛不是那燒得鮮紅的火爐似的,卻是一個秋天太陽的柔美的光輝。你還不妨仍舊戀愛下去,還為了那些愚蠢的原因,如聲音的一種調子,凝視的眼睛的一種光亮,不過你戀的那麼溫和就是了。在老年時代你簡直可以對男子表示你喜歡和他在一起而不致使他想要娶你,或是使他猜想你是想要嫁他。」 這末了幾節文章我平常讀了很喜歡,現在趁便就多抄了些,只是譯文很不愜意,但也是無法,請讀者看其大意可也。 二十三年一月二十四日,于北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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