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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刊霓裳續譜序


  章衣萍君來信雲擬重刊《霓裳續譜》,囑寫小序,已經有半年多了,我答應了,卻老是寫不出,這裡自然可以有好些口實,但是最重要的是我自己對於民歌的意見有點動搖,不,或者不如說是轉變了。我從前對於民歌的價值是極端的信仰與尊重,現在雖然不曾輕視,但有點兒懷疑了,假如序文必須是擁護的或喝采的,那麼我恐怕實在已經是失去做序的資格了。可是話雖如此,日前的成約卻總難以取消,所以還只好來寫,即使是在戲臺裡叫的是倒好也罷。

  我最初知道《霓裳續譜》是聽常維鈞君說的,我所有的一部也是承他替我代買來的,仔細想起來似乎連書價也還沒有還他,這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時大家熱心于採集歐謠,見了這種集子,心裡非常快活,因為一則得到歐謠比較研究的資料,二則發見採集事業的伴侶,所以特別感著一種浪漫的珍重。不久鄭振鐸君的《白雪遺音選》也出來了,我們知道這類名著已有了兩種,《霓裳》成於一七九五,《白雪》成於一八〇四,相差只有九年,《霓裳》序上說明所集的大都是北京像姑們所唱的小調,《白雪》因為選本很可惜地沒有抄錄原序,關於地方和性質等不能知悉。而且鄭選本又聲明有些猥褻的情歌不能收入,仿佛更覺得有點缺陷,及至汪靜之君的《續選》出現,兩集共選三百四十多首,已及全書之半,裡邊的精華差不多可以說是都在這裡了。

  我把《白雪遺音選》正續編看了一遍,又將《霓裳續譜》找出來一翻之後,好像有魔鬼誘惑似地有一縷不虔敬的懷疑之黑雲慢慢地在心裡飄揚起來,慢慢地結成形體,成為英國好立得教授(W.R.Halliday)在所著《民俗研究》序上的一句話,「歐洲民間故事的研究,主要地,雖非全然地,是一個文學史上的研究。」別的且不管,總之在中國的民歌研究上,這句話即使不能奉為規律,也是極應注意的,特別是在對付文獻上的材料的時候。這個疑心既然起來,我以前對於這些民謠所感覺的浪漫的美不免要走動了,然而她們的真與其真的美或者因此可以看見一點,那也是說不定的。

  美國庚彌耳教授(F.B.Gummere)論英國敘事的民歌,力主集團的起源說,那種活靈活現的說法固然不很能佩服,但是以這種民歌為最古的詩,而且認為是純粹民間的創作,我以前原是贊同的。回過頭來看中國筆錄的民歌集如上述二書,卻感到有些不同,似乎純粹的程度更差得多,證以好立得的話尤為顯然。好立得對於英國敘事的民歌之價值且很懷疑,在《論現代希臘的讚美歌》的序文裡說(Folklore Studies,Preface x-xiii):

  「我的結論是,說民俗中的遺跡是無年代地久遠這種假說,十中之九是無根據的。我在《民俗學雜誌》三十四卷曾經說過,此後有機會時還想詳細申言,我相信歐洲民間故事的研究,主要地雖非全然地,是一個文學史上的研究。……卻耳得教授的《英蘇敘事民歌》的大著也指示出同一的方向。民間文學,民間歌謠與風習的大部分的確是由遺跡合成,但這大都是前代高級社會的文學與學問之遺跡而不是民眾自己的創造。

  我並不想和安諾德一同吃虧,他得到克耳(W.P.Ker)的非難,因為他誹謗敘事民歌的傑作,並且從民眾詩神的最壞的作品裡不公平地選出例子來證明他的批評。但同時我相信,我們如用了絕對的詩的標準來看,民間詩歌之美的價值總是被計算得過高,或者大抵由於感情作用的緣故。人家忘記了這件事,有些傑作乃是偶然而且希有的,這多麼少而且難,只要通讀卻耳得的一卷,即可使沒有成見的人完全相信。現代希臘民歌之過被稱讚亦不下於別國的敘事民歌。這裡邊確有一兩篇很好的浪漫的詩,有些敘山寨生活的詩也有好的動人的情節,但是,像一切民間藝術一樣,無論這是文學是錦繡或是什麼,總括看來總禁不起仔細的審察。

  據我所知道,民間的講故事或說書都是很是因襲的技藝。這裡邊的新奇大抵在於陳舊的事件或陳舊的詩句之重排改造。這好像是用了兒童的積木玩具搭房屋。那些重排改造平常又並不是故意的,卻是由於疏忽,所謂聯想這非論理的心理作用常引起一件事情或一句成語,這照理本來都屬別處的。……民間詩歌的即興,在我所見到的說來,同樣地全在於將因襲的陳言很巧妙地接合起來,這與真詩人的真創作來比較,正如我們早年照了《詩學梯階》(Gradus ad Parnassum)而謅出來的一樣,相去很遠。要證明通行的曲說,說一件大藝術品可以是一個群眾或委員會的出產品,這是心理學地困難的事,至於真有價值的民間文藝品之集團的撰作說,乾脆地說來,那在我看來簡直是夢話罷了。」

  好立得的話或者在許多人要聽了不喜歡,這個暫且不管,只是引用一部分來考察剛才所說的民歌集,我相信是很有好些用處的。《霓裳》《白雪》的詩我恐怕她的來源不在桑間濮上,而是花間草堂,不,或者且說太平陽春之間罷。《霓裳續譜》編者王楷堂的序裡也曾說起,「餘竊惟漢魏以來,由樂府變為歌行,由歌行變為詞曲,歐蘇辛柳而外,花間得其韻,實甫得其情,竹塢得其清華,草堂得其樸茂,逮近代之臨川文長雲亭天石笠翁悔庵諸公,緣情刻羽,皆足鬯其喜怒哀樂之懷,其詞精警,其趣悠長。」

  這並不是書呆子妄發不相干的議論,來填湊序文,實在是他感覺到這個淵源,不過他還不能切實地知道,這些「優伶口技之余」老實不客氣地乃即是這赫赫世家的末流而已。我猜想集中詩歌的來源可以有兩類。其一是文人的作品,其中又有真的好詩,不過當然極少,不知有無百分之一,以及巧妙地或不巧妙地將陳言重排而成的韻文。其二是優伶自己的作品,其中也可以分類如上文。

  至於是否含有確由集團創造,直表民眾真心的作品在內,那是我所不能知道的事。本來文人與優伶也何嘗不是民眾呢,但他們到底還是個人,而且文人的思想為士大夫階級所限,優伶不准應試,而其思想卻也逃不出士大夫階級的羈絆,到了文字方面尤甚,所以文人的與優伶的文學差不多就無分別,都成為某一種的因襲了。我以前覺得中國自大元帥以至於庶人幾乎人生觀全是一致,很以為奇,隨後看出這人生觀全是士大夫階級的,(恐與西洋的所謂布耳喬亞有殊,故恕不引用新名詞,)而一樣地通行於農工商,又極以為怪,現在這才明白了,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中國民眾就一直沿用上一階級的思想,並保留一點前一時期的遺跡。

  這個問題怕得拉開去,我現在只在民歌——前代集錄的兩部民歌上來看,很感到上面所述的情形之的確。可是,說到這裡話又已脫了線,因為這又拉了民歌去說明社會情形,而我的本意只想就文學範圍來談談罷了。據我現在的意見,這類民歌集,即舉《霓裳續譜》為例,我們第一要緊是當作文學去研究或賞鑒,不要離開了文學史的根據而過分地估價,特別是憑了一時的感情作用。我把她認作小令套數的支流之通俗化,便是把她從詩歌的祖母這把高椅子上拉了下來,硬派作詞曲的孫女兒,坐在小杌子上,我曉得一定有人很不滿意,或認為反動的議論亦未可知,不過我相信在她文辭情意的因襲上很有明顯的形跡可見,只要請精通詞曲小令的人細加考校當可知其真相,我不過是一名苦力小工,把地面耙平一點,至於正式的建築,我還得佇俟這方面的專家的明教。

  從前創造社的一位先生說過,中國近來的新文學運動等等都只是浪漫主義的發揮,歌謠研究亦是其一,大家當時大為民眾民族等觀念所陶醉,故對於這一面的東西以感情作用而竭力表揚,或因反抗舊說而反撥地發揮,一切估價就自然難免有些過當,不過這在過程上恐怕也是不得已的事,或者可以說是當然的初步,到了現在卻似乎應該更進一步,多少加重一點客觀的態度,冷靜地來探討或賞玩這些事情了。

  我在上邊把《霓裳續譜》說了一大套,仿佛真是替衣萍在台房裡倒喝采似的,其實自然不是,我只說明這類民歌不真是民眾的創作,她的次序不是在文學史之首而是其末,至於其固有的價值原不因此而有所減卻,這是我所要說明的。《霓裳續譜》出版在《白雪遺音》之前,雖然現在還沒有那麼名貴,但也總是不甚易得了,衣萍這回加以整理,重刊行世,確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這集子裡頗有不少的好詩,可以和《白雪》比較,其次這些都是北京像姑們所唱的小曲,而其歌詞又似多出文人手筆,其名字雖無可考,很令人想起旗亭畫壁時的風俗,假如有人搜集這類材料,作文學史的研究,考察詩歌與倡優的關係,也是很有價值的工作,其重要或未必下於年號氏族等的研究歟。

  十九年十月十四日,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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