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作人 > 苦雨齋序跋文 | 上頁 下頁 |
點滴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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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冊裡所收的二十一篇小說,都是近兩年中——一九一八年一月至一九一九年十二月——的翻譯,已經在雜誌及日報上發表過一次的,本來還沒有結集重印的意思。新潮社的傅孟真羅志希兩位先生卻都以為這些譯本的生命還有擴大的價值,願意我重編付印;孟真往英國留學的前兩日,還催我趕快編定,又要我在序文裡將這幾篇小說的兩件特別的地方——一,直譯的文體;二,人道主義的精神——約略說明,並且將《人的文學》一篇附在卷末。我所以依了他們的熱心的勸告,便決意編成這一卷,節取尼采的話,稱為「點滴」,重印一回。 我從前翻譯小說,很受林琴南先生的影響;一九〇六年往東京以後,聽章太炎先生的講論,又發生多少變化,一九〇九年出版的《域外小說集》,正是那一時期的結果。一九一七年在《新青年》上做文章,才用口語體,當時第一篇的翻譯,是古希臘的牧歌,小序有一節說—— 「什法師說,翻譯如嚼飯哺人,原是不差。真要譯得好,只有不譯。若譯他時,總有兩件缺點;——但我說,這卻正是翻譯的要素。一,不及原本;因為已經譯成中國語。如果還要同原文一樣好,除非請諦阿克利多斯(Theokritos)學了中國語,自己來作。二,不像漢文——有聲調好讀的文章,因為原是外國著作。如果同漢文一般樣式,那就是隨意亂改的胡塗文,算不了真翻譯。」(十一月十八日)一九一八年答某君的通信裡,也有一節—— 「我以為此後譯本,……應當竭力保存原作的風氣習慣語言條理;最好是逐字譯,不得已也應逐句譯,寧可『中不像中,西不像西』,不必改頭換面。……但我毫無才力,所以成績不良,至於方法,卻是最為適當。」(十一月八日) 在同一封答信裡面,又有這一節,是關於小說的內容的—— 「以前選譯幾篇小說,派別並非一流。因為我的意思,是既願供讀者的隨便閱覽,又願積少成多,略作研究外國現代文學的資料,所以譯了人生觀絕不相同的梭羅古勃與庫普林,又譯了對於女子解放問題與伊孛然不同的斯忒林培格。」 但這些並非同派的小說中間,卻仍有一種共通的精神——這便是人道主義的思想。無論樂觀,或是悲觀,他們對於人生總取一種真摯的態度,希求完全的解決。如托爾斯泰的博愛與無抵抗,固然是人道主義;如梭羅古勃的死之讚美,也不能不說他是人道主義。他們只承認單位是我,總數是人類:人類的問題的總解決也便包涵我在內,我的問題的解決,也便是那個大解決的初步了。這大同小異的人道主義的思想,實在是現代文學的特色。因為一個固定的模型底下的統一是不可能,也是不可堪的;所以這多面多樣的人道主義的文學,正是真正的理想的文學。 我們平常專憑理性,議論各種高上的主義,覺得十分澈底了,但感情不曾改變,便永遠只是空言空想,沒有實現的時候。真正的文學能夠傳染人的感情,他固然能將人道主義的思想傳給我們,也能將我們的主見思想,從理性移到感情這方面,在我們的心的上面,刻下一個深的印文,為從思想轉到事實的樞紐:這是我們對於文學的最大的期望與信託,也便是我再印這冊小集的辯解(Apologia)了。 一九二〇年四月十七日,記於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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