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違礙字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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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麼的,做書或文章的人總喜歡用「違礙字樣」,多的連篇累頁,少的也有一句半句,有的擾亂治安,有的則壞亂風俗,更足為人心世道之憂。維持禮教為職的政府,對於這些文書不能不有相當的處置,這是很明瞭的事。其辦法有二,一是全部的禁止,一是部分的刪削。禁止,便如南開中學之下令沒收《情書一束》等五種「淫書」,是很乾脆的,但也就很簡單,沒有什麼花樣可說。刪削,可就大不相同了。在清朝有所謂抽毀的辦法,或者更寬一點,變成存文而除名,我曾見一部尺牘中有幾封信的作者是三個方框。「洋務」我本不很熟悉,但看丹麥勃闌台思博士的紀錄,覺得俄帝國的方法倒是頗有意思的。勃博士往波蘭去,攜有好些法文書籍,入境時被該管官廳拿去檢查,後來領回一看,有許多地方都被用墨塗得「漆黑一團」了! 據說這還算是好的,因為背面的一頁都可以看,有些是用剪刀來剪,把背面不違礙的話也附帶了去。日本除了在他們眼睛裡看去是「赤色」的以外,原文的書籍似乎不很禁止輸入,雖然山格與斯妥布思兩位女士的大著聽說是不准上岸的。文學方面就是所謂「自然主義」的小說也還寬容,可是在譯本上就大大的不然了。大約是內務省警保局所管的罷,有專門檢閱的官,拿起朱筆來在印刷樣本上一抹,這一部分就不行,若想平平安安地出板便非把他刪去不可。 有些譯本自然就刪去完事,有些卻不贊成,因為主張忠實于原本起見,乃改用「伏字」,於是讀到一處,其文為若干點點點,圈圈圈,或叉叉叉,其數與逸文相等,旁邊仍有標點符號。有一個時候忽然神經過敏,連「子宮」都不敢(或准)寫,(自然不是小說而系紀事或廣告,)卻避諱作「子×」,實在奇怪得很——中國西醫創造新字,稱子宮為「孑」旁加一「宮」字,原也有同樣的奇怪。幸而現在這種怪現象似乎已經沒有了。以後或者是輪到中國身上,大家要避起這樣的諱來了罷? 英美對於這些事情的謹慎,是由於檢閱官的吩咐,還是譯者的自動的主持呢,我全不知道,總之,譯本的刪削是常有的。他們大抵簡直地跳過去,並不說一聲對不起。至於古典文學,或者因為譯者多少有點學究氣,對於原本總想忠實,所以多不逕自刪削而採用伏字的辦法。不過這個伏字法與日本的不大相同。我見過一本波加屈(Boccaccio)的《十日談》,有幾節沒有譯出,保留意大利原文,完全看不懂;還有一回從子威君借來貝忒洛紐思(Petronius,即《你往何處去》裡邊的俾東)的一卷小說,也是這樣,有兩三章簡直全體是拉丁文。秋節前領到民國十四年四月分薪之六成一,跑到久違的北京飯店去,想買一本書壓壓這一節的買書賬,結果同書店的小掌櫃磋商之後,花了五塊半錢,買到一冊Loeb古典叢書裡的《達夫尼思與赫洛藹》(Daphnis et Chloe)。 這是希臘英文對譯的,卷末還附有巴耳台紐思(Parthenius)的戀愛小說梗概(原名「關於情難」)三十六篇。我原有一本對譯的《達夫尼思》,但是中有缺略,大約因為在現代文明紳士聽了有點不很雅馴之故罷。查新得本卷三第十四節以下,原文是完全的,但是——唔,英譯呢是沒有了,在那裡的乃是一行行的拉丁譯文,一眼看去倒似乎不大奇異,因為上下都是用的羅馬字。這回頗引起了好奇之心,想知道這所隱藏的到底是怎樣的話,用了一點苦工把他查了出來,原來是說一個少婦教牧童以性交的姿勢及說明,在現代講性欲的書冊裡是絕不足奇的。 多謝古典語的質素,他的說法總是明白而不陋劣。卷三之十九,少婦呂愷尼恩對達夫尼思說,「你記住,我現在赫洛藹之先將你做成一個男人了。」這些頗有古牧歌的風味。卷四末節敘二人之結婚雲,「達夫尼思與赫洛藹共臥,互抱接吻,這一夜幾乎沒有睡覺,像貓頭鷹一樣。達夫尼思應用了呂愷尼恩所教他的事,赫洛藹也才知道以前在樹林中所玩的只是兒童的遊戲。」這在「古典叢書」中是有英譯的,但原本在人名底下有一個字曰Gymnoi,系主格複數的形容詞,意雲裸體,在英譯中卻沒有,我的譯文裡也覺得放不進去了。這種地方或者可以看出文字之力量有高下,但不見得便能成為譯文可以刪減或隱藏的證據罷。 一九二六年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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