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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瘋人日記


  編者小序

  近來神經病似乎很是流行,我在新世界什麼地方拾得的「瘋人日記」就已經有七八本了。但是那些大抵是書店裡所發賣的家用日記一類的東西,表紙上印著「瘋人日記」四個金字,裡邊附印月份牌郵費表等,後面記事也無非是「初一日晴,上午十點十七分起床」等等尋常說話。其中只有一本,或者可以算是真正瘋人所記的。這是一卷小方紙的手抄本,全篇用「鐵線篆」所寫,一眼望去,花綠綠的看不出是什麼東西,——幸而我也是對於「小學」用過功的,懂得一點篆法,而且他又恰好都照著正楷篆去的,所以我費了兩天工夫,居然能夠把他翻譯出來了。

  這篇裡所記的,是著者(不知其姓名,只考證出他就是寫那鐵線篆的人而已)的民君之邦——德謨德斯坡諦恩——遊記的一部分,雖然說得似乎有點支離曖昧,但這支離曖昧又正是他的唯一的好處,倘若有人肯去細心的研究,我相信必然可以尋出些深奧的大道理來,所以我就拿來發表了。至於他是否是真正的瘋人,我們既然不曾知道他的姓名,當然無從去問他自己,但是他即使不是瘋人,也未必一定是不瘋人,這是我所深信不疑的。小序竟。

  一 最古而且最好的國

  憑了質與力之名,我保證我所記的都是真實,但使這些事情果然實有,而且我真是親到彼邦,實地的看了來。

  民君之邦——德謨德斯坡諦恩,這兩句話我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遍了,現在這一卷敘述起頭,不免再說一番,——在東海中,是世界上最古,而且是,最好的國;這末一節,就是我們遊歷的人也不好否認,不但是本國的人覺得如此。在那裡各人都有極大的自由,這自由便以自己的自由為界,所以你如沒有被人家打倒,盡可以隨意的打人,至於謾駡自然更是隨意了,因為有「學者」以為這是一種習慣,算不得什麼。大家因為都尊重自由,所以沒有三個人聚在一處不是立刻爭論以至毆打的;他們的意見能夠一致的只有一件事,便是以為我自己是決不會錯的。

  他們有兩句口號,常常帶在嘴裡的,是「平民」與「國家」,雖然其實他們並沒有一個是平民,卻都是便衣的皇帝。因為他們的國太古了,皇帝也太多了,所以各人的祖先差不多都曾經做過一任皇帝,——至少是各人的家譜上都這樣說;據說那極大的自由便是根據這件事實而發生的。至於愛國一層卻是事實,因為世界上像他們那樣憎惡外國的人再也沒有了,這實在是愛國的證據。但是平常同外國人也還要好,而且又頗信用,即如我帶去的白乾,他們很喜歡喝,常常來買,又有一次大家打架,有一個唯一愛國會會長背了一捆舊賬簿到我這裡來寄存,也是一例。這些舊賬簿本來是五百年前的出入總登,在此刻是收不起賬來的了,他們卻很是看重,拿到我們華商家裡存放,實在要比我國人的將裝著鈔票契據的紅漆皮箱運到東城去更為高尚了。

  閒話說得太遠了,現在言歸正傳,再講那「平民」與「國家」兩句口號的事情。有一天我在路上走著,看見兩個衣冠楚楚的人對面走來,他們彼此很很的看了一眼,一個人便大發咆哮道,「你為什麼看我,你這背叛國家的……」那個人也吼叫道,「你欺侮平民麼,你這智識階級!」說時遲,那時快,倘若不是那站在路心的巡捕用木棍敲在他們的頭上,一人一下,把他們打散,我恐怕兩個人早已躦了過去,彼此把大褂撕破,隨後分頭散去,且走且罵,不知道要走到什麼地方才肯住口哩。

  二 准仙人的教員

  在這民君之邦裡最可佩服的是他們的教育制度,這或者可以說是近於理想的辦法了。他們以為教育是一種神聖——不,無甯說是清高的事業,不是要吃飯撒矢,活不到一百歲的俗人所配幹的,在理論上說來應該是仙人才可以擔任。但是不幸自從葛仙翁的列仙傳出版以後,神仙界中也似乎今不如古,白日飛升的人漸漸少見,不免有點落莫之感了。雖然呂純陽等幾位把兄弟還是時常下凡,可以坐滿一「桌」,但是要請他們擔任國立七校(因為他們缺少一個美術學校)的教職也是不夠,何況還有許多中小學校呢。他們的教育當局勞心焦思的密議了十一個月,終於不得已而思其次,決議採用「准仙人」來充當職教員,算是過渡時代的臨時辦法。

  這所謂准仙人乃是一種非仙非人,介在仙與人之間的清高的人物;其養成之法在拔去人氣而加入仙氣,以禁止吃飯撒矢為修煉的初步。學校任用的規則,系以避穀者為正教授,餐風飲露者為教授,日食一麻一麥者為講師,這一類自然以婆羅門為多。學校對於准仙人的教員,極為優待:凡教授都規定住在學校的東南對角的一帶,以便他們上校時喝西北風藉以維繫生命;避谷的正教授則准其住在校裡,因為他們不復需要滋補的風露,而且他們的狀態也的確不很適宜於搬動了。至於講師就不大尊重,因為還要吃一麻一麥,未免有點凡俗而且卑鄙:倘若從事于清高的教育事業而還要吃飯,那豈不同苦力車夫一樣了麼?這在民君之邦的教育原理上是絕對的不能承認的。

  他們學校各種都有,只是沒有美術學校,因為他們從平民的功利主義立腳點看來,美術是一種奢侈品,所以歸併到工業裡去,哲學也附屬于理化,文學則附屬於博物,當我在那裡的時候,統治文壇的人正是一個植物學者。他們的學科雖然也是分門別類有多少種,但是因為他們主張人是全知全能的,活動的範圍是無限的,所以實際上是等於不分,這便是術語上的所謂學術的統一。

  我曾看見一個學造船的人在法政學校教羅馬法,他的一個學生畢業後就去開業做外科醫生,後來著了一部《白晝見鬼術》,終於得了一個法學博士的名號。據說這種辦法是很古的,而且成績很好,近有歐美都派人去調查,恐怕不久便要被大家所採用了。他們主張人類的全知全能,所以猛烈的反對懷疑派,說是學敵,因此他們在古人中又最恨蘇格拉底與孔子:因為蘇格拉底曾說他自知其無所知,故為唯一之智者;孔子也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他們國裡倘若有人說這不是自己所研究的,不能妄下論斷,他們便說他有蘇黨的嫌疑,稱他是御用學者,要聽候查辦。想免去這些患難,最好是裝作無所不知,附和一回,便混過去了;好在這種新花樣的學說流行,大都是同速成法政一樣,不久就結束了,所以容易傅衍。

  有一回,一個名叫果非道人的和尚到那裡提倡靜臥,說可以卻病長生,因為倘若不贊成就不免有蘇派的嫌疑,所以一時聞風響應,教室裡滿眼都是禪床,我們性急的旁觀者已經預備著看那第一批的靜臥者到期連著禪床冉冉的飛上天去了。但是過了一個半月之後,卻見果非道人又在別處講演星雲說,禪床上的諸君也已不見了。仔細一打聽,才知道近來有人發見豬尾巴有毒,吃了令人怔忡,新發起了一個不食豬尾巴同盟,大家都坐了汽車出發到鄉間去宣傳這個真理;其結果是豬尾巴少賣了若干條,——然而在現在自然是仍舊可以賣了。

  三 種種的集會

  我參觀了許多地方。規模最為弘大者是統一學術研究所,據說程度在一切大學院之上,我在那裡看見一個學者用了四萬八千倍的顯微鏡考察人生的真義,別一個學者閉目冥想,要想出化學原子到底有七十幾種。又有一個囚形垢面的人,聽說是他們國裡唯一的支那學者,知道我是中國人,特別過來招呼;他說廢寢忘食的——這個有他的容貌可以作證——研究中國文字,前後四十年,近來才發見俗稱一撇一捺的人字實在是一捺上加一撇,他已經做了一篇三百頁的論文發表出去,不久就可望升為太博士了,——因為他本來是個名譽博士。

  理性發達所是去年才成立的,一種新式學說實驗場。某學者依據亞列士多德的學說以為要使青年理性發達,非先把這些蘊蓄著的先天的狂議論發出不可,因此他就建設這個實驗場,從事於這件工作。其法系運用禪宗的「念佛者誰」的法子,叫學生整天的背誦「二四得……」這一句話。初級的人都高聲念「二四得甲」或是「二四二千七」等等,——因為這些本來是狂議論。最高級的只有一個人,在一間教室獨自念道「二四得六!」引導的人說他畢業的期已近了,只要他一說出二四得七,那便是火候已到,理性充分的發達,於是領憑出所,稱為理性得業士了。至於「二四得八」這一句話,在那裡是不通行的,因為那建設理性發達所的學者自己也是說「二四得七」的。

  以色謨拉忒勒亞——勉強可以譯作主義禮拜會,是一種盛大的集會,雖是儀式而「不是宗教」。我去參觀的時候,大半的儀式都已過去,正在舉行「亞那台瑪」了;依照羅馬舊教的辦法,一派的禮拜者合詞咒詛異己的各派,那時正是民生主義派主席,詛著基爾特及安那其諸派,所以這幾派的人暫時退席,但是復辟黨帝制黨民黨都在一起,留著不走,因為於他們沒有關係,所以彼此很是親善:這實在足以表示他們的偉大的寬容的精神,不像是我國度量狹隘的民主主義者的決不肯和宗社黨去握手,我於是不禁歎息「禮失而求諸夷」這句話的確切了。

  民君之邦的法律——不知道是那一階級所制定,這便是他們的議員也不清楚——規定信仰自由,有一所公共禮堂,供各派信徒的公用。這地方名叫清淨境,那一天裡正值印度的拜科布拉蛇派,埃及的拜鱷魚派以及所謂大食的拜囗派都在那裡做道場,但是獨不見有我所熟知的大仙廟和金龍四大王廟,而且連朱天君的神像也沒有。我看了很是奇怪,(而且不平,)後來請教那位太博士,這才明白:他們承認支那是無教之國,那些大仙等等只是傳統的習慣,並不是迷信,所以不是宗教。但是還有一件事我終於不能瞭解,便是那大食的拜囗派。我們鄉里的老太婆確有這樣的傳說,但是讀書人都知道這只是誣衊某教的謠言,不值一駁的;我又曾仔細考證,請一個本教的朋友替我查經,順翻了一遍,又倒翻了一遍,終於查不出證據來。——然而在民君之邦裡有一個學者在論文上確確鑿鑿的說過,那麼即使世間沒有這樣的事實,而其為必然的真理,是不再容人置疑的了,所以他們特設一個祭壇,由捕房按日分派貧民隊前往禮拜,其儀注則由那個學者親為規定雲。

  此外還有一個兒童講演會,會員都是十歲以下的小學生,當時的演題一個是「生育制裁的實際」,一個是「萬古不變的真理」,一個是「漢高祖斬丁公論」,餘興是國粹藝術「摔殼子」。但是我因為有點別的事情,不曾去聽,便即回到我的寓裡去了。

  四 文學界

  民君之邦裡的文學很是發達,由專門的植物學家用了林那法把他分類,列若干科,分高下兩等。最高等的是「雅音科」,——就是我們在外國文學史上時常聽到的「假古典派」,最下等的是所謂墮落科,無韻的詩即屬￿這一科裡。雅音科又稱作「雅手而俗口之科」,原文是一個很長的拉丁字,現在記不起來了。他們的主張是,「雅是一切」,而天下又只有古是雅,一切的今都是俗不可耐了。他們是祖先崇拜的教徒,其理想在於消滅一己的個性,使其原始的魂魄去與始祖的精靈合體,實在是一種非常消極的厭世的教義。他們實現這個理想的唯一手段,便是大家大做其雅文,以第一部古書的第一篇的第一句為程式,所以他們一派的文章起頭必有詰屈膠牙的四個字為記,據說其義等於中國話的「呃,查考古時候……」云云。但是可惜國內懂得雅音的人(連自以為懂的計算在內)雖然也頗不少,俗人卻還要多;而且這些雅人除了寫幾句古雅的文字以外,一無所能,日常各事非俗人替他幫忙不可,這時候倘若說,「諮,汝張三,餈盛予!」那是俗人所決不會懂的,所以他們也只能拼出這一張嘴,說現代人的俗惡的話了。「雅手而俗口」就是指這一件事,中間的而字系表示惋惜之意的語助詞。

  這正統的雅音派的文學,為平民和國家所協力擁護,所以勢力最大,但是別派也自由流行,不過不能得到收入八存閣書目的權利罷了。他們用拈鬮的方法認定自己的宗派,於是開始運動,反對一切的旁門外道;到了任期已滿,再行拈定,但不得連任。凡志願為文人者,除入雅音派以外,皆須受一種考試,第一場試文字,以能作西洋五古一首為合格,第二場試學術,問盲腸炎是本國的什麼病等醫學上的專門知識。

  編者跋

  我剛將稿子抄到這裡,忽然來了一個我的朋友,——這四個字有點犯忌,但是他真是我的並非別人的朋友,所以不得不如此寫,——拿起來一看,便說這不是真的瘋人日記,因為他沒有醫生的證明書。雖然我因為鐵線篆的關係,相信著者是瘋人,但那朋友是中產階級的紳士,他的話也是一定不會錯的,所以我就把這稿子的發表中止了。有人說,這本來是一篇遊戲的諷刺,這話固然未必的確,而且即使有幾分可靠,也非用別的篇名發表不可,不能稱為真的瘋人日記了。

  一九二二年五月吉日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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