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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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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鄉間以季候定夢的價值,俗語雲春夢如狗屁,言其毫無價值也。冬天的夢較為確實,但以「冬夜」(冬至的前夜)的為最可靠。夏秋夢的價值,大約只在有若無之間罷了。佛書裡說,「夢有四種,一四大不和夢,二先見夢,三天人夢,四想夢。」後兩種真實,前兩種虛而不實。我現在所記的,既然不是天人示現的天人夢或豫告福德罪障的想夢,卻又並非「或晝日見夜則夢見」的先見夢,當然只是四大不和夢的一種,俗語所謂「亂夢顛倒」。 大凡一切顛倒的事,都足以引人注意,有紀錄的價值,譬如中國現在報紙上所記的政治或社會的要聞,那一件不是顛倒而又顛倒的麼?所以我也援例,將夏夜的亂夢隨便記了下來。但既然是顛倒了,虛而不實了,其中自然不會含著什麼奧義,不勞再請「太人」去占;反正是占不出什麼來的。——其實要占呢,也總胡亂的可以做出一種解說,不過這占出來的休咎如何,我是不負責任的罷了。 一 統一局 仿佛是地安門外模樣。西邊牆上貼著一張告示,擁擠著許多人,都仰著頭在那裡細心的看,有幾個還各自高聲念著。我心裡迷惑,這些人都是車夫麼?其中夾著老人和女子,當然不是車夫了;但大家一樣的在衣服上罩著一件背心,正中綴了一個圓圖,寫著中西兩種的號碼。正納悶間,聽得旁邊一個人喃喃的念道, 「……目下收入充足,人民軍等應該加餐,自出示之日起,不問女男幼老,應每日領米二斤,麥二斤,豬羊牛肉各一斤,馬鈴薯三斤,油鹽准此,不得折減,違者依例治罪。 飲食統一局長三九二七鞠躬」 這個辦法,寫的很是清楚,但既不是平糶,又不是賑饑,心裡覺得非常胡塗。只聽得一個女人對著一個老頭子說道, 「三六八(仿佛是這樣的一個數目)叔,你老人家胃口倒還好麼?」 「六八二——不,六八八二妹,那裡還行呢!以前已經很勉強了,現今又添了兩斤肉,和些什麼,實在再也吃不下,只好拼出治罪罷了。」 「是呵,我怕的是吃土豆,每天吃這個,心裡很膩的,但是又怎麼好不吃呢。」 「有一回,還是只發一斤米的時候,規定凡六十歲以上的人應該安坐,無故不得直立,以示優待。我坐得不耐煩了,暫時立起,恰巧被稽查看見了,拉到平等廳去判了三天的禁錮。」 「那麼,你今天怎麼能夠走出來的呢?」 「我有執照在這裡呢。這是從行坐統一局裡領來的,許可一日間不必遵照安坐條律辦理。」 我聽了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心想上前去打聽一個仔細,那老人卻已經看見了我,慌忙走來,向我的背上一看,叫道, 「愛克司兄,你為什麼還沒有註冊呢?」 我不知道什麼要註冊,剛待反問的時候,突然有人在耳邊叫道, 「幹麼不註冊!」一個大漢手中拿著一張名片,上面寫道「姓名統一局長一二三」,正立在我的面前。我大吃一驚,回過身來撒腿便跑,不到一刻便跑的很遠了。 二 長毛 我站在故鄉老屋的小院子裡。院子的地是用長方的石板鋪成的;坐北朝南是兩間「藍門」的屋,子京叔公常常在這裡抄《子史輯要》,——也在這裡發瘋;西首一間側屋,屋後是楊家的園,長著許多淡竹和一棵棕櫚。 這是「長毛時候」。大家都已逃走了,但我卻並不逃,只是立在藍門前面的小院子裡,腰間仿佛掛著一把很長的長劍。當初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隨後卻見在院子裡還有一個別人,便是在我們家裡做過長年的得法,——或者叫做得壽也未可知。他同平常夏天一樣,赤著身子,只穿了一條短袴,那豬八戒似的臉微微向下。我不曾問他,他也不說什麼,只是憂鬱的卻很從容自在的站著。 大約是下午六七點鐘的光景。他並不抬起頭來,只喃喃的說道, 「來了。」 我也覺得似乎來了,便見一個長毛走進來了。所謂長毛是怎樣的人我並不看見,不過直覺他是個長毛,大約是一個穿短衣而拿一把板刀的人。這時候,我不自覺的已經在側屋裡邊了;從花牆後望出去,卻見得法(或得壽)已經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反背著手,專等著長毛去殺他了。以後的景致有點模胡了,仿佛是影戲的中斷了一下,推想起來似乎是我趕出去,把長毛殺了。得法聽得噗通的一顆頭落地的聲音,慢慢的抬起頭來一看,才知道殺掉的不是自己,卻是那個長毛,於是從容的立起,從容的走出去了。在他的遲鈍的眼睛裡並不表示感謝,也沒有什麼驚詫,但是因了我的多事,使他多要麻煩,這一種煩厭的神情卻很明顯的可以看出來了。 三 詩人 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詩人,(當然是在夢中,)在街上走著搜尋詩料。 我在護國寺街向東走去,看見從對面來了一口棺材。這是一口白皮的空棺,裝在人力車上面,一個人拉著,慢慢的走。車的右邊跟著一個女人,手裡抱著一個一歲以內的孩子。她穿著重孝,但是身上的白衣和頭上的白布都是很舊而且髒,似乎已經穿了一個多月了。她一面走,一面和車夫說著話,一點都看不出悲哀的樣子。——她的悲哀大約被苦辛所凍住,所遮蓋了罷。我想像死者是什麼人,生者是什麼人,以及死者和生者的過去,正抽出鉛筆想寫下來,他們卻已經完全不見了。 這回是在西四北大街的馬路上了。夜裡驟雨初過,大路洗的很是清潔,石子都一顆顆的突出,兩邊的泥路卻爛的像泥塘一般。東邊路旁有三四個人立著呆看,我也近前一望,原來是一匹死馬躺在那裡。大車早已走了,撇下這馬,頭朝著南腳向著東的攤在路旁。這大約也只是一匹平常的馬,但躺在那裡,看去似乎很是瘦小,從泥路中間拖開的時候又翻了轉面,所以他上邊的面孔肚子和前後腿都是濕而且黑的沾著一面的污泥。他那胸腹已經不再掀動了,但是喉間還是咻咻的一聲聲的作響,不過這已經不是活物的聲音,只是如風過破紙窗似的一種無生的音響而已。我忽然想到俄國息契特林的講馬的一生的故事《柯虐伽》,拿出筆來在筆記簿上剛寫下去,一切又都不見了。 有了詩料,卻做不成詩,覺得非常懊惱,但也徼幸因此便從夢中驚醒過來了。 四 狒狒之出籠 在著名的雜誌《宇宙之心》上,發現了一篇驚人的議論,篇名叫做「狒狒之出籠」。大意說在毛人的時代,人類依恃了暴力,捕捉了許多同族的狒狒猩猩和大小猿猴,鎖上鐵鍊,關在鐵籠裡,強迫去作苦工。這些狒狒們當初也曾反抗過,但是終抵不過皮鞭和饑餓的力量,歸結只得聽從,做了毛人的奴隸。過了不知多少千年,彼此的皮毛都已脫去,看不出什麼分別,鐵鍊與籠也不用了,但是奴隸根性已經養成,便永遠的成了一種精神的奴族。其實在血統上早已混合,不能分出階級來了,不過他們心裡有一種運命的階級觀,譬如見了人己的不平等,便安慰自己道,「他一定是毛人。我當然是一個狒狒,那是應該安分一點的。」因為這個緣故,彼此相安無事,據他們評論,道德之高足為世界的模範。……但是不幸據專門學者的考察,這個理想的制度已經漸就破壞,狒狒將要扭開習慣的鎖索,出籠來了。出籠來的結果怎樣,那學者不曾說明,他不過對於大家先給一個警告罷了。 這個警告出來以後,社會上頓時大起恐慌。大家——凡自以為不是狒狒的人們,——兩個一堆,三個一攢的在那裡討論,想找出一個萬全的對付策。他們的意見大約可以分作這三大派。 一,是反動派。他們主張恢復毛人時代的制度,命令各工廠「漏夜趕造」鐵鍊鐵籠,把所有的狒狒階級拘禁起來,其正在趕造鐵鍊等者准與最後拘禁。 二,是開明派。他們主張教育狒狒階級,幫助他們去求解放,即使不幸而至於決裂,他們既然有了教育,也可以不會有什麼大恐怖出現了。 三,是經驗派。他們以為反動派與開明派都是庸人自擾,狒狒是不會出籠的。加在身上的鎖索,一經拿去,人便可得自由;加在心上的無形的鎖索的拘系,至少是終身的了,其解放之難與加上的時間之久為正比例。他們以經驗為本,所以得這個名稱,若從反動派的觀點看去可以說是樂觀派,在開明派這邊又是悲觀派了。 以上三派的意見,各有信徒,在新聞雜誌上大加鼓吹,將來結果如何,還不能知道。反動派的主張固然太是橫暴,而且在實際上也來不及;開明派的意見原要高明得多,但是在這一點上,也是一樣的來不及了。因為那些自承為狒狒階級的人雖沒有階級爭鬥的意思,卻很有一種階級意識;他們自認是一個狒狒,覺得是卑賤的,卻同時仿佛又頗尊貴。所以他們不能忍受別人說話,提起他們的不幸和委屈,即使是十分同情的說,他們也必然暴怒,對於說話的人漫駡或匿名的揭帖,以為這人是侵犯了他們的威嚴了。而且他們又不大懂得說話的意思,尤其是諷刺的話,他們認真的相信,得到相反的結果,氣轟轟的爭鬧。從這些地方看來,那開明派的想借文字言語企圖心的革命的運動,一時也就沒有把握了。 狒狒倘若真是出籠,這兩種計畫都是來不及的。——那麼經驗派的不出籠說是唯一的正確的意見麼?我不能知道,須等去問「時間」先生才能分解。 這是那一國的事情,我醒來已經忘了,不過總不是出在我們震旦,特地聲明一句。 五 湯餅會 是大戶人家的廳堂裡,正在開湯餅會哩。 廳堂兩旁,男左女右的坐滿了盛裝的賓客。中間仿佛是公堂模樣,放著一頂公案桌,正面坐著少年夫妻,正是小兒的雙親。案旁有十六個人分作兩班相對站著,衣冠整肅,狀貌威嚴,胸前各掛一條黃綢,上寫兩個大字道,「證人」。左邊上首的一個人從桌上拿起一張文憑似的金邊的白紙,高聲念道, 「維一四天下,南瞻部洲,禮義之邦,摩訶茀羅利達國,大道德主某家降生男子某者,本屬遊魂,分為異物。披蘿帶荔,足禦風寒;飲露餐霞,無須煙火。友蟪蛄而長嘯,賞心無異于聞歌;附螢火以夜遊,行樂豈殊於秉燭。幽冥幸福,亦雲至矣。爾乃罔知滿足,肆意貪求:卻夜台之幽靜而慕塵世之紛紜,舍金剛之永生而就石火之暫寄。即此顓愚,已足憐憫;況複緣茲一念,禍及無辜,累爾雙親,鑄成大錯,豈不更堪歎恨哉。原夫大道德主某者,華年月貌,群稱神仙中人,而古井秋霜,實受聖賢之戒,以故雙飛蛺蝶,既未足喻其和諧,一片冰心,亦未能比其高潔也。乃緣某刻意受生,妄肆蠱惑,以致清芬猶在,白蓮已失其花光,綠葉已繁,紅杏倏成為母樹。十月之危懼,三年之苦辛;一身瀕於死亡,百樂悉以捐棄。所犧牲者既大,所耗費者尤多:就傅取妻,飲食衣被,初無儲積,而擅自取攜;猥雲人子,實唯馬蛭,言念及此,能不慨然。嗚呼,使生汝而為父母之意志,則爾應感罔極之恩;使生汝而非父母之意志,則爾應負彌天之罪矣。今爾知恩乎,爾知罪乎?爾知罪矣,則當自覺悟,勉圖報稱,冀能懺除無盡之罪于萬一。爾應自知,自爾受生以至複歸夜台,盡此一生,爾實為父母之所有,以爾為父母之罪人,即為父母之俘囚,此爾應得之罪也。爾其謹守下方之律令,勉為孝子,餘等實有厚望焉。 計開 一,承認子女降生純系個人意志,應由自己負完全責任,與父母無涉。 二,承認子女對於父母應負完全責任,並賠償損失。 三,准第二條,承認子女為父母之所有物。 四,承認父母對於子女可以自由處置: 甲,隨意處刑。 乙,隨時變賣或贈與。 丙,製造成謬種及低能者。 五,承認本人之妻子等附屬物間接為父母的所有物。 六,以感謝與滿足承認上列律令。」 那人將這篇桐選合璧的文章念了,接著便是年月和那「遊魂」——現在已經投胎為小兒了——的名字,於是右邊上首的人恭恭敬敬的走下去,捉住抱在乳母懷裡的小兒的兩手,將他的大拇指捺在印色盒裡,再把他們按在紙上署名的下面。以後是那十六個證人各著花押,有一兩個寫的是「一片中心」和「一本萬利」的符咒似的文字,其餘大半隻押一個十字,也有畫圓圈的,卻畫得很圓,並沒有什麼規角。末一人畫圈才了,院子裡便驚天動地的放起大小炮竹來,在這聲響中間,聽得有人大聲叫道,「禮——畢!」於是這禮就畢了。 這天晚上,我正看著英國巴特勒的小說《虛無鄉遊記》,或者因此引起我這個妖夢,也未可知。 六 初戀 那時我十四歲,她大約是十三歲罷。我跟著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樓,間壁住著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兒。伊本姓楊,住在清波門頭,大約因為行三,人家都稱她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婦沒有子女,便認她做乾女兒,一個月裡有二十多天住在他們家裡,宋姨太太和遠鄰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婦雖然很說得來,與姚宅的老婦卻感情很壞,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並不管這些事,仍舊推進門來遊嬉。她大抵先到樓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赸一回,隨後走下樓來,站在我同僕人阮升公用的一張板棹旁邊,抱著名叫「三花」的一隻大貓,看我映寫陸潤庠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談過一句話,也不曾仔細的看過她的面貌與姿態。大約我在那時已經很是近視,但是還有一層緣故,雖然非意識的對於她很是感到親近,一面卻似乎為她的光輝所掩,開不起眼來去端詳她了。在此刻回想起來,仿佛是一個尖面龐,烏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腳的少女,並沒有什麼殊勝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裡總是第一個人,使我於自己以外感到對於別人的愛著,引起我沒有明瞭的性的概念的對於異性的戀慕的第一個人了。 我在那時候當然是「醜小鴨」,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終不以此而減滅我的熱情。每逢她抱著貓來看我寫字,我便不自覺的振作起來,用了平常所無的努力去映寫,感著一種無所希求的迷濛的喜樂。並不問她是否愛我,或者也還不知道自己是愛著她,總之對於她的存在感到親近喜悅,並且願為她有所盡力,這是當時實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給我的賜物了。在她是怎樣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緒大約只是淡淡的一種戀慕,始終沒有想到男女夫婦的問題。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發表對於姚姓的憎恨,末了說道, 「阿三那小東西,也不是好東西,將來總要流落到拱辰橋去做婊子的。」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這些是什麼事情,但當時聽了心裡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來。」 大半年的光陰這樣的消費過去了。到了七八月裡因為母親生病,我便離開杭州回家去了。一個月以後,阮升告假回去,順便到我家裡,說起花牌樓的事情,說道, 「楊家的三姑娘患霍亂死了。」 我那時也很覺得不快,想像她的悲慘的死相,但同時卻又似乎很是安靜,仿佛心裡有一塊大石頭已經放下了。 (十年九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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