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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犢穀通信


  我常羡慕小說家,他們能夠撿到一本日記,在舊書攤上買到殘抄本,或是從包花生米的紙上錄出一篇東西來,變成自己的絕好的小說。我向來沒有這種好運;直到近來才拾得一卷字紙,——其實是一個朋友前年在臨城附近撿來的,日前來京才送給我。這是些另另碎碎的紙張,只有寫在一幅如意箋上的是連貫的文章,經我點竄了幾處,發表出來,並替他加上了一個題目。這是第一遭,不必自己費心而可以算是自己的作品,真是僥倖之至。

  這篇原文的著者名叫鶴生,如篇首所自記,又據別的紙片查出他是姓呂。他大約是「肉票」之一,否則他的文件不會掉在失事的地方,但是他到抱犢穀以後下落終於不明:孫美瑤招安後放免的旅客名單上遍查不見呂鶴生的名字。有人說,看他的文章頗有非聖無法的氣味,一定因此為匪黨所賞識,留在山寨裡做軍師了;然而孫團長就職時也不聽說有這樣一個參謀或佐官。又有人說,或者因為他的狂妄,被匪黨所殺了也未可知;這頗合於情理,本來強盜也在擁護禮教的。總之他進了抱犢穀,就不復再見了。甲子除夕記。

  癸亥孟夏,鶴生。

  我為了女兒的事這幾天真是煩惱極了。

  我的長女是屬虎的。這並不關係什麼民間的迷信,但當她生下來以後我就非常擔心,覺得女子的運命是很苦的,生怕她也不能免,雖然我們自己的也並不好。撫養我的祖母也是屬虎,——她今年是九十九歲,——她的最後十年我是親眼看見的,她的瘦長的虔敬的臉上絲絲刻著苦痛的痕跡,從祖父怒駡的話裡又令我想見她前半生的不幸。我心目中的女人一生的運命便是我這祖母悲痛而平常的影像。祖母死了,上帝安她的魂魄!如今我有了一個屬虎的女兒,(還有兩個雖然是屬別肖的,)不禁使我悲感,也並不禁有點迷信。

  我雖然終於是懦弱的人,當時卻決心要給她們奮鬥一回試一試,無論那障害是人力還是天力。要使得她們不要像她們的曾祖母那樣,我苦心的教育她們;給她們人生的知識和技能,可以和諧而又獨立地生活;養成她們道德的趣味,自發地愛貞操,和愛清潔一樣;教她們知道戀愛只能自主地給予,不能賣買;希望她們幸福地只見一個丈夫,但也並不詛咒不幸而知道幾個男子。我的計畫是做到了,我祝福她們,放她們出去,去求生活。但是實際上卻不能這樣圓滿。

  她們嘗過了人生的幸福和不幸,得到了她們各自的生活與戀愛,都是她們的自由以及責任。就是我們為父母的也不必而且不能管了,——然而所謂社會卻要來費心。他們比父親丈夫更嚴厲地監督她們,他們造作謠言,隨即相信了自己所造作的謠言來加裁判。其實這些事即使是事實也用不著人家來管,並不算是什麼事。我的長女是二十二歲了,(因為她是我三十四歲時生的,)現在是處女非處女,我不知道,也沒有知道之必要,倘若她自己不是因為什麼緣故來告訴我們知道。我們把她教養成就之後,這身體就是她自己的,一切由她負責去處理,我們更不須過問。便是她的丈夫或情人——倘若真是受過教育的紳士,也決不會來問這些無意義的事情。這或者未免太是烏托邦的了,我知道在智識階級中間還有反對娶寡婦的事,但我總自信上邊所說的話是對的,明白的人都應如此。

  文明是什麼?我不曉得,因為我不曾研究過這件東西。但文明的世界是怎樣,我卻有一種界說,雖然也只是我個人的幻覺:我想這是這樣的一個境地,在那裡人生之不必要的犧牲與衝突盡可能地減少下去。我們的野蠻的祖先以及野蠻的堂兄弟之所以為野蠻,即在於他們之多有不必要的犧牲與衝突。他們相信兩性關係于天行人事都有影響,與社會的安危直接相關,所以取締十分地嚴重,有些真出於意表之外。現在知道這些都是迷信,便不應再這樣的做,我想一個人只要不因此而生添癡狂低能以貽害社會,其餘都是自己的責任,與公眾沒有什麼關係。或者這又是理想的話,至少現在難能實現,但文明的趨勢總是往這邊走;或者這說給沒有適當教養的男女聽未免稍早,但在談論別人的戀愛事件的旁觀者不可不知這個道理,努力避去遺傳的蠻風。

  我現在且讓一步承認性的過失,承認這是不應為的,我仍不能說社會的嚴厲態度是合於情理。即使這是罪,也只是觸犯了他或她的配偶,不關第三者的事。即使第三者可以從旁評論,也當體察而不當裁判。「她」或者真是有「過去」,知道過一兩個男子,但既然她的丈夫原許了,(或者他當初就不以為意,也未可知,)我們更沒有不可原許,並不特別因為是自己的女兒。

  我不是基督教徒,卻是崇拜基督的一個人:時常現在我的心目前面令我最為感動的,是耶穌在殿裡「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的情景。「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我們讀到這裡,真感到一種偉大和神聖,於是也就覺得那些一臉凶相的聖徒們並不能算是偉大和神聖。我不能擺出聖人的架子,說一切罪惡都可容忍,唯對於性的過失總以為可以原許,而且也沒有可以不原許的資格。

  那些偽君子——假道學家,假基督教徒,法利賽人和撒都該人等,卻偏是喜歡多管這些閒事,這是使我最覺得討嫌的。假如我有一個敵人,我雖願意和他拼個你死我活,但決不能幸樂他家裡的流言,更不必說別人的事了。你們偽君子平常以此為樂,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們依恃自己在傳統道德前面是個完人,相信在聖廟中有你的分,便傲慢地來侮蔑你的弟妹,說「讓我來裁判你」,至多也總是說,「讓我來饒恕你。」

  我們不但不應裁判,便是饒恕也非互相饒恕不可,因為我們脆弱的人類在這世界存在的期間總有著幾多弱點,因了這弱點,並不因了自己的優點才饒恕人。你們偽君子們不知道自己也有弱點,只因或種機緣所以未曾髮露,卻自信有足以淩駕眾人的德性,更處處找尋人家的過失以襯貼自己的賢良,如把別人踏得愈低,則自己的身分也就抬得愈高,所以幸災樂禍,苛刻的吹求,你們的意思就只是竭力踐踏不幸的弟妹以助成你的得救!你們的仲尼耶穌是這樣的教你的麼?你們心裡的淫念使你對於淫婦起妒忌怨恨之念,要拿石頭打死她們,至今也還在指點譏笑她。這是怎樣可憐憫可嫌惡的東西!你們笑什麼?你們也配笑麼?我不禁要學我所愛讀的小說家那樣放大了喉嚨很命的叫駡著說,

  ………

  這篇東西似乎未完,但因為是別人的文章,我不好代為續補。看文中語氣,殆有古人所謂「老牛舐犢」之情,篇名題作「抱犢穀通信」,文義雙關,正是巧合也。編者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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