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作人 > 談虎集 | 上頁 下頁
兩個鬼


  在我的心頭住著Du Daimone,可以說是兩個——鬼。我躊躇著說鬼,因為他們並不是人死所化的鬼,也不是宗教上的魔,善神與惡神,善天使與惡天使。他們或者應該說是一種神,但這似乎太尊嚴一點了,所以還是委屈他們一點稱之曰鬼。

  這兩個是什麼呢?其一是紳士鬼,其二是流氓鬼。據王學的朋友說人是有什麼良知的,教士說有靈魂,維持公理的學者們也說憑著良心,但我覺得似乎都沒有這些,有的只是那兩個鬼,在那裡指揮我的一切的言行。

  這是一種雙頭政治,而兩個執政還是意見不甚協和的,我卻像一個鐘擺在這中間搖著。有時候流氓占了優勢,我便跟了他去彷徨,什麼大街小巷的一切隱密無不知悉,酗酒,鬥毆,辱駡,都不是做不來的,我簡直可以成為一個精神上的「破腳骨」。但是在我將真正撒野,如流氓之「開天堂」等的時候,紳士大抵就出來高叫「帶住,著即帶住!」說也奇怪,流氓平時不怕紳士,到得他將要撒野,一聽紳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溜煙地走了。

  可是他並不走遠,只在衖頭衖尾探望,他看紳士領了我走,學習對淑女們的談吐與儀容,漸漸地由說漂亮話而進於擺臭架子,於是他又趕出來大罵道,「Nohk oh dausangtzr keh niarngsaeh,fiaulctōng tserntseuzeh doodzang kaeh moavaeh toang yuachu!」(案此流氓文大半有音無字,故今用拼音,文句也不能直譯,大意是說「你這混賬東西,不要臭美,肉麻當作有趣」。)這一下子,棋又全盤翻過來了。而流氓專政即此漸漸地開始。

  諾威的巨人易卜生有一句格言曰,「全或無。」諸事都應該澈底才好,那麼我似乎最好是去投靠一面,「以身報國」似的做去,必有發達之一日,一句話說,就是如不能做「受路足」的無賴便當學為水平線上的鄉紳。不過我大約不能夠這樣做。我對於兩者都有點捨不得,我愛紳士的態度與流氓的精神。紳士不肯「叫一個鏟子是鏟子」,我想也是對的,倘若叫鏟子便有了市儈的俗惡味,但是也不肯叫作別的東西那就很錯了。

  我不很願意在作文章時用電碼八三一一,然而並不是不說,只是覺得可以用更好的字,有時或更有意思。我為這兩個鬼所迷,著實吃苦不少,但在紳士的從肚臍畫一大圈及流氓的「村婦駡街」式的言語中間,也得到了不少的教訓,這總算還是可喜的。我希望這兩個鬼能夠立憲,不,希望他們能夠結婚,倘若一個是女流氓,那麼中間可以生下理想的王子來,給我們作任何種的元首。

  (十五年七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