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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感


  一

  李守常君於四月二十八日被執行死刑了。李君以身殉主義,當然沒有什麼悔恨,但是在與他有點戚誼鄉誼世誼的人總不免感到一種哀痛,特別是關於他的遺族的困窮,如有些報紙上所述,就是不相識的人看了也要悲感。——所可異者,李君據說是要共什麼的首領,而其身後蕭條乃若此,與畢庶澄馬文龍之擁有數十百萬者有月鱉之殊,此豈非兩間之奇事與啞謎歟?

  同處死刑之二十人中還有張挹蘭君一人也是我所知道的。在她被捕前半個月,曾來見我過一次,又寫一封信來過,叫我為《婦女之友》做篇文章,到女師大的紀念會去演說,現在想起來真是抱歉,因為忙一點的緣故這兩件事我都沒有辦到。她是國民黨職員還是共產黨員,她有沒有該死的罪,這些問題現在可以不談,但這總是真的,她是已被絞決了,拋棄了她的老母。張君還有兩個兄弟,可以侍奉老母,這似乎可以不必多慮,而且,——老母已是高年了,(恕我忍心害理地說一句老實話,)在世之日有限,這個悲痛也不會久擔受,況且從洪楊以來老人經過的事情也很多了,知道在中國是什麼事都會有的,或者她已有練就的堅忍的精神足以接受這種苦難了罷?

  附記

  我記起兩本小說來,一篇是安特來夫的《七個絞犯的故事》,一篇是梭羅古勃的《老屋》。但是雖然記起卻並不趕緊拿來看,因為我沒有這勇氣,有一本書也被人家借去了。

  十六年五月三日。

  二

  報載王靜庵君投昆明湖死了。一個人願意不願意生活全是他的自由,我們不能加以什麼褒貶,雖然我們覺得王君這死在中國幼稚的學術界上是一件極可惜的事。

  王君自殺的緣因報上也不明了,只說是什麼對於時局的悲觀。有人說因為恐怕黨軍,又說因有朋友們勸他剪辮;這都未必確罷,党軍何至於要害他,剪辮更不必以生死爭。我想,王君以頭腦清晰的學者而去做遺老弄經學,結果是思想的衝突與精神的苦悶,這或者是自殺——至少也是悲觀的主因。王君是國學家,但他也研究過西洋學問,知道文學哲學的意義,並不是專做古人的徒弟的,所以在二十年前我們對於他是很有尊敬與希望,不知道怎麼一來,王君以一了無關係之「征君」資格而忽然做了遺老,隨後還就了「廢帝」的師傅之職,一面在學問上也鑽到「樸學家」的殼裡去,全然拋棄了哲學文學去治經史,這在《靜庵文集》與《觀堂集林》上可以看出變化來。(譬如《文集》中有論《紅樓夢》一文,便可以見他對於軟文學之瞭解,雖在研究思索一方面或者《集林》的論文更為成熟。)

  在王君這樣理知發達的人,不會不發見自己生活的矛盾與工作的偏頗,或者簡直這都與他的趣味傾向相反而感到一種苦悶,——是的,只要略有美感的人決不會自己願留這一支辮發的,徒以情勢牽連莫能解脫,終至進退維谷,不能不出於破滅之一途了。一般糊塗卑鄙的遺老,大言辛亥「盜起湖北」,及「不忍見國門」云云,而仍出入京津,且進故宮叩見鹿「司令」為太監說情,此輩全無心肝,始能恬然過其耗子蝗蟲之生活,絕非常人所能模仿,而王君不慎,貿然從之,終以身殉,亦可悲矣。語雲,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巨,學者其以此為鑒:治學術藝文者須一依自己的本性,堅持勇往,勿涉及政治的意見而改其趨向,終成為二重的生活,身心分裂,趨於毀滅,是為至要也。

  寫此文畢,見本日《順天時報》,稱王君為保皇黨,雲「今夏慮清帝之安危,不堪煩悶,遂自投昆明湖,誠與屈平後先輝映」,讀之始而肉麻,繼而「發豎」。甚矣日本人之荒謬絕倫也!日本保皇黨為欲保持其萬世一系故,苦心於中國復辟之鼓吹,以及逆徒遺老之表彰,今以王君有辮之故而引為同志,稱其忠藎,亦正是這個用心。雖然,我與王君只見過二三面,我所說的也只是我的想像中的王君,合於事實與否,所不敢信,須待深知王君者之論定;假如王君而信如日本人所說,則我自認錯誤,此文即拉雜摧燒之可也。民國十六年六月四日,舊端陽,於北京。

  三

  聽到自己所認識的青年朋友的橫死,而且大都死在所謂最正大的清黨運動裡,這是一件很可憐的事。青年男女死于革命原是很平常的,裡邊如有相識的人,也自然覺得可悲,但這正如死在戰場一樣,實在無可怨恨,因為不能殺敵則為敵所殺是世上的通則,從國民黨裡被清出而槍斃或斬決的那卻是別一回事了。燕大出身的顧陳二君,是我所知道的文字思想上都很好的學生,在閩浙一帶為國民黨出了好許多力之後,據《燕大週刊》報告,已以左派的名義被殺了。

  北大的劉君在北京被捕一次,幸得放免,逃到南方去,近見報載上海捕「共黨」,看從英文譯出的名字恐怕是她,不知吉凶如何。普通總覺得南京與北京有點不同,青年學生跑去不知世故地行動,卻終於一樣地被禍,有的還從北方逃出去投在網裡,令人不能不感到憐憫。至於那南方的殺人者是何心理狀態,我們不得而知,只覺得驚異:倘若這是軍閥的常態,那麼驚異也將消失,大家唯有複歸於沉默,於是而沉默遂統一中國南北。

  七月五日,於北京。

  四

  昨夜友人來談,說起一月前《大公報》上載吳稚暉致汪精衛函,挖苦在江浙被清的人,說什麼毫無殺身成仁的模樣,都是叩頭乞命,畢瑟可憐云云。本來好生惡死人之常情,即使真是如此,也應哀矜勿喜,決不能當作嘲弄的資料,何況事實並不儘然,據友人所知道,在其友處見一馬某所寄遺書,文字均甚安詳,又從上海得知,北大女生劉尊一被殺,亦極從容,此外我們所不知道的還很多。吳君在南方不但鼓吹殺人,還要搖鼓他的毒舌,侮辱死者,此種殘忍行為蓋與漆髑髏為飲器無甚差異。有文化的民族,即有仇殺,亦至死而止,若戮辱屍骨,加以後身之惡名,則非極墮落野蠻之人不願為也。吳君是十足老中國人,我們在他身上可以看出永樂乾隆的鬼來,於此足見遺傳之可怕,而中國與文明之距離也還不知有若干萬里。

  我聽了友人的話不禁有所感觸。整一個月以前,有敬仔君從河北寄一封信來,和我討論吳公問題,我寫了一張回信,本想發表,後來聽說他們已隨總司令而下野,所以也就中止了;現在又找了出來,把上半篇抄在這裡:

  「我們平常不通世故,輕信眾生,及見真形,遂感幻滅,憤恚失望,繼以訶責,其實亦大可笑,無非自表其見識之幼稚而已。語雲,『少所見,多所怪,見橐駝謂馬腫背,』痛哉斯言。愚前見《甲寅》《現代》,以為此輩紳士不應如是,輒『動感情』,加以抨擊,後稍省悟,知此正是本相,而吾輩之怪訝為不見世面也。今于吳老先生亦複如此,千年老尾既已顯露,吾人何必更加指斥,直趨而過之可矣。……」

  我很同情于友人的憤激的話,(但他並不是西什麼,替他聲明一句,)我也仍信任我信裡的冷靜的意見,但我總覺得中國這種傳統的刻薄卑劣根性是要不得的,特別尤其在這個革命時代。我最佩服克魯巴金(?)所說的俄國女革命黨的態度,她和幾個同志懷了炸彈去暗殺俄皇,後來別人的彈先發,亞力山大炸倒在地,她卻仍懷了炸彈跑去救助這垂死的傷人,因為此刻在她的眼中他已經不是敵人而是受苦的同類了。(她自己當然被捕,與同志均處死刑了。)但是,這豈是中國人所能懂的麼?

  十六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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