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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溥儀君書


  溥儀先生:

  聽我的朋友胡適之君說,知道你是一位愛好文學的青年,並且在兩年前「就說要取消帝號,不受優待費」,思想也是頗開通的。我有幾句話早想奉告,但是其時你還是坐在宮城裡下上諭,我又不知道寫信給皇帝們是怎樣寫的,所以也就擱下;現在你已出宮了,我才能利用這半天的工夫寫這一封信給你。

  我先要跟著我的朋友錢玄同君給你道賀,賀你這回的出宮。這在你固然是償了宿願,很是愉快,在我們也一面滿了革命的心願,一面又消除了對於你個人的歉仄。你坐在宮城裡,我們不但怕要留為復辟的種子,也覺得革命事業因此還未完成;就你個人而言,把一個青年老是監禁在城堡裡,又覺得心裡很是不安。張國燾君住在衛戍司令部的優待室裡,陳獨秀君住在警察廳的優待室裡,章太炎先生被優待在錢糧胡同,每月有五百元的優待費,但是大家千辛萬苦的營救,要放他們出來。為什麼呢?因為人們所要者是身體與思想之自由,並非「優待」,——被優待即是失了自由了。你被圈禁在宮城裡,連在馬路上騎自行車的自由都沒有,我們雖然不是直接負責,聽了總很抱歉,現在你能夠脫離這種羈絆生活,回到自由的天地裡去,我們實在替你喜歡,而且自己也覺得心安了。

  我很贊成錢君的意見,希望你補習一點功課,考入高中,畢業大學後再往外國留學。但我還有特別的意見,想對你說的,便是關於學問的種類的問題。據我的愚見,你最好是往歐洲去研究希臘文學。替別人定研究的學科是很危險的事,因為與本人的性質與志趣未必一定相合,但是我也別有一種理由,說出來可以當作參考。中國人近來大講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然而專門研究某一種文化的人終於沒有,所以都說的不得要領。所謂西方文化究竟以那一國為標準,東方文化究竟是中國還是印度為主呢?現代的情狀固然重要,但是重要的似乎在推究一點上去,找尋他的來源。

  我想中國的,印度的,以及歐洲之根源的希臘的文化,都應該有專人研究,綜合他們的結果,再行比較,才有議論的可能。一切轉手的引證全是不可憑信。研究東方文化者或者另有適當的人,至於希臘文化我想最好不如拜託足下了。文明本來是人生的必要的奢華,不是「自手至口」的人們所能造作的,我們必定要有碗夠盛酒肉,才想到在碗上刻畫幾筆花,倘若終日在垃圾堆上揀煤粒,那有工夫去做這些事。希臘的又似乎是最貴族的文明,在現在的中國更不容易理解。中國窮人只顧揀煤核,闊人只顧搬鈔票往外國銀行裡存放,知識階級(當然不是全體)則奉了群眾的牌位,預備作「應制」的詩文;實質上是可吃的便是寶物,名目上是平民的便是聖旨,此外都不值一看。這也正是難怪的,大家還餓鬼似的在吞咽糟糠,那裡有工夫想到製造「嘉湖細點」,更不必說吃了不飽的茶食了。設法叫大家有飯吃誠然是亟應進行的事,一面關於茶食的研究也很要緊,因為我們的希望是大家不但有飯而且還有能賞鑒茶食的一日。

  想到這裡,我便記起你來了,我想你至少該有瞭解那些精美的文明的可能,——因為曾做過皇帝。我決不是在說笑話。俗語雲,「做了皇帝想成仙」,製造文明實在就是求仙的氣分,不過所成者是地仙,所享者是塵世清福而已,這即是希臘的「神的人」的理想了。你正式的做了三年皇帝,又非正式做了十三年,到現在又願意取消帝號,足見已飽厭南面的生活,盡有想成仙的資格,我勸告你去探檢那地中海的仙島,一定能夠有很好的結果。我想你最好在英國或德國去留學,隨後當然須往雅典一走,到了學成回國的時候,我們希望能夠介紹你到北京大學來擔任(或者還是創設)希臘文學的講座。

  末了我想申明一聲,我當初是相信民族革命的人,換一句話即是主張排滿的,但辛亥革命——尤其是今年取消帝號以後,對於滿族的感情就很好了,而且有時還覺得滿人比漢人更有好處,因為他較有大國民的態度,沒有漢人中北方的家奴氣與南方的西崽氣。這是我個人的主觀的話,我希望你不會打破我這個幻想罷。

  民國十三年十一月三十日周作人。

  這封信才寫好,閱報知溥儀君已出奔日本使館了。我不知道他出奔的理由,但總覺得十分殘念。他跟著英國人日本人這樣的跑,結果於他沒有什麼好處,——只有明白的漢人(有辮子的不算)是滿人和他的友人,可惜他不知道。希望他還有從那些人的手裡得到自由的日子,這封信仍舊發表。在別一方面,他們是外國人,他們對於中國的幸災樂禍是無怪的,我們何必空口同他們講理呢?我們已經打破了大同的迷信,應該覺悟只有自己可靠,……所可惜者中國國民內太多外國人耳。

  十二月一日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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