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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


  半農前天因為「老實說了」,闖下了彌天大禍,我以十年老友之誼很想替他排解排解,雖然我自己也闖了一點小禍,因為我如自由批評家所說「對於我等青年創作青年思想則絕口不提」。夫不提已經有罪,何況半農乃「當頭一棒」而大罵乎?然則半農之罪無可逭已不待言,除靜候自由批評之節鉞(「Fasces」)降臨之外還有什麼辦法?排解又有什麼用處?我寫這幾句話,只是發表個人的意見,對於半農的老實說略有所批評或是勸告罷了。

  《老實說了吧》的這一張副刊,看過後擱下,大約後來包了什麼東西了,再也找不著,好在半農在《為免除誤會起見》裡已經改正前篇中不對的話句,將內容重新寫出,現在便依照這篇來說,也就可以罷。半農的五項意見,再簡單地寫出來,就是這樣:

  一,要讀書。
  二,書要整本的讀。
  三,做文藝要下切實的工夫。
  四,態度要誠實。
  五,批評要根據事實。

  對於這五項的意見我別無異議,覺得都可以贊成。但是,我對於半農特地費了好些氣力,冒了好些危險去提出這五條議案來的這一件事,實在不能贊成。

  第一,這些「老生常談」何必再提出來?譬如「讀書先要識字」,「吃飯要細嚼」等等的話,實在平凡極了,雖然裡邊含著一定的道理,不識字即不能讀書,狼吞虎嚥地吃便要不消化,證據就在眼前,但把這種常識拿出來丁寧勸告,也未免太迂了。第二,半農說那一番話的用意我不很能夠瞭解。難道半農真是相信「以大學教授的身份加上博士的頭銜」應該有指導(或提攜)青年的義務?而且更希望這些指導有什麼效力麼?大學教授也只是一種職業,他只是對於他所擔任的學科與學生負有責任,此外的活動全是個人的興趣,無論是急進也好緩進也好,要提攜青年也好不提攜也好,都是他的自由,並沒有規定在聘任書上。至於博士,更是沒有關係,這不過是一個名稱,表示其人關於某種學問有相當的成績,並不像凡屬名為「兒子」者例應孝親一樣地包含著一種意義,說他有非指導青年不可的義務。

  我想,半農未必會如此低能,會這樣地熱心於無聊的指導。還有一層,指導是完全無用的。倘若有人相信鼓勵會于青年有益,這也未免有點低能,正如相信罵倒會于青年有害一樣。一個人到了青年(十五至二十五歲),遺傳,家庭學校社會,已經把他安排好了,任你有天大的本領,生花的筆和舌頭,不能改變得他百分之一二,就是他改變得五厘一分,這也還靠他本來有這個傾向,不要以為是你訓導的功勞。

  基督教無論在西洋傳了幾百年之久,結果卻是無人體會實行,只看那自稱信奉耶教的英國的行為,五卅以來的上海,沙基,萬縣,漢口各地的蠻行,可以知道教訓的力量是怎麼地微弱,或者簡直是沒有力量。所以高談聖道之人固然其愚不可及,便是大吹大擂地講文學或思想革命,我也覺得有點迂闊,蔣觀雲詠盧騷雲,「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即是這種迂闊思想的表現。半農未必有這樣的大志吧,去執行他教授博士的指導青年的天職?

  那麼,這一番話為什麼而說的呢?我想,這大約是簡單地發表感想而已。以一個平常人的資格,看見什麼事中意什麼事不中意,便說一聲這個好那個不好,那是當然的。倘若有人不以為然,讓他不以為然罷了,或者要回罵便罵一頓,這是最「素樸與真誠」的辦法。半農那篇文如專為發表感想,便應該這樣做,沒有為免除誤會起見之必要,因為誤會這東西是必不能免除,而且照例是愈想免除反愈加多的。總之,我對於半農的五項意見是有同感的,至於想把這個當作什麼供獻,我以為未免有迂夫子氣;末了想請大家來討論解決,則我覺得實在是多此一舉。

  十六年一月十六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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