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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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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譯了《清兵衛與壺盧》之後,又不禁發生感慨,但是好久沒有將他寫下來。因為在一篇小說後面,必要發一番感慨,在人家看來,不免有點像大文豪的序「哈氏叢書」,不是文學批評的正軌。但現在仔細一想,我既不是作那篇的序跋,而且所說又不涉文學,只是談教育的,所以覺得不妨且寫出來。 我是不懂教育哲學的,但我總覺得現在的兒童教育很有缺陷。別的我不懂得,就我所知的家庭及學校的兒童教育法上看來,他們未能理解所教育的東西——兒童——的性質,這件事似乎是真的。《清兵衛與壺盧》便能以最溫和的筆寫出這悲劇中最平靜的一幕,——但悲劇總是悲劇,這所以引起我的感慨。他的表面雖然是溫和而且平靜,然而引起我同以前看見德國威兌庚特的劇本《春醒》時一樣的感慨,而且更有不安的疑惑。 《春醒》的悲劇雖然似乎更大而悲慘,但解決只在「性的教育」,或者不是十分的難事。對於兒童的理解,卻很難了,因為理解是極難的難事,我們以前輕易的說理解,其實自己未曾能夠理解過一個人。人類學生理心理各方面的兒童研究的書世界上也已出了不少,研究的對象的兒童又隨處都是,而且——各人都親自經過了兒童時期,照理論上講來,應該不難理解了。實際上卻不如此,想起來真是奇怪,幾乎近於神秘。難道理解竟是不可能的麼?我突然的想到中國常見的一種木牌,上面刻著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五者地位不同,其為權威則一,家庭與學校的教育也是專制政治的縮影;專制與理解,怎能並立呢! 《大智度論》裡有一節譬喻說,「有一子喜在不淨中戲,聚土為穀,以草木為鳥獸,人有奪者,嗔恚啼哭。其父思惟,此事易離,兒大自休。」這話真說得暢快。十年前在《兒童生活與教育的各方面》(Aspects of Child Life and Education斯丹來霍耳博士編)上,一篇論兒童的所有觀念的論文裡,記得他說兒童沒有人我的觀念的時候,見了人家的東西心裡喜歡,便或奪或偷去得到手,到後來有了人我及所有的觀念,自然也就改變。他後來又說有許多父母不任兒童的天性自由發展,要去干涉,反使他中途停頓,再也不會蛻化,以致造成畸形的性質。 他詼諧的說,許多現在的慳吝刻薄的富翁,都是這樣造成的。(以上不是原文,只就我所記得述其大意。)大抵教育兒童本來不是什麼難事,只如種植一樣,先明白了植物共通的性質,隨後又依了各種特別的性質,加以培養,自然能夠長髮起來。(幼稚園創始者茀勒倍耳早已說過這話。)但是管花園的皇帝卻不肯做這樣事半功倍的事,偏要依了他的禦意去事倍功半的把松柏紮成鹿鶴或大獅子。鹿鶴或大獅子當然沒有紮不成之理,雖然松柏的本性不是如此,而且反覺得痛苦。幸而自然給予生物有一種適於生活的健忘性,多大的痛苦到日後也都忘記了,只是他終身曲著背是一個鹿鶴了,——而且又覺得這是正當,希望後輩都紮的同他一樣。這實在是一件可憐而且可惜的事。 (十年九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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