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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友人論性道德書


  雨村兄:

  長久沒有通信,實在因為太托熟了,況且彼此都是好事之徒,一個月裡總有幾篇文字在報紙上發表,看了也抵得過談天,所以覺得別無寫在八行書上之必要。但是也有幾句話,關於《婦人雜誌》的,早想對你說說,這大約是因為懶,拖延至今未曾下筆,今天又想到了,便寫這一封信寄給你。

  我如要稱讚你,說你的《婦人雜誌》辦得好,即使是真話也總有後臺喝采的嫌疑,那是我所不願意說的,現在卻是別的有點近於不滿的意見,似乎不妨一說。你的戀愛至上的主張,我仿佛能夠理解而且贊同,但是覺得你的《婦人雜誌》辦得不好,—因為這種雜誌不是登載那樣思想的東西。《婦人雜誌》我知道是營業性質的,營業與思想—而且又是戀愛,差的多麼遠!我們要談思想,三五個人自費賠本地來發表是可以的,然而在營業性質的刊物上,何況又是The Ladies Journal……那是期期以為不可。

  我們要知道,營業與真理,職務與主張,都是斷乎不可混同,你卻是太老實地「借別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雖不愧為忠實的婦女問題研究者,卻不能算是一個好編輯員了。所以我現在想忠告你一聲,請你留下那些「過激」的「不道德」的兩性倫理主張預備登在自己的刊物上,另外重新依據營業精神去辦公家的雜誌,千萬不要再談為Ladies and gentlemen所不喜的戀愛;我想最好是多登什麼做雞蛋糕布丁杏仁茶之類的方法以及刺繡裁縫梳頭束胸捷訣,—或者調查一點纏腳法以備日後需要時登載尤佳。白話叢書裡的《女誡注釋》此刻還可採取轉錄,將來讀經潮流自北而南的時候自然應該改登《女兒經》了。

  這個時代之來一定不會很遲,未雨綢繆現在正是時候,不可錯過。這種雜誌青年男女愛讀與否雖未敢預言,但一定很中那些有權威的老爺們的意,待多買幾本留著給孫女們讀,銷路不愁不廣。即使不說銷路,跟著聖賢和大眾走總是不會有過失的,縱或不能說有功于世道人心而得到褒揚。總之我希望你劃清界限,把氣力賣給別人,把心思自己留起,這是酬世錦囊裡的一條妙計,如能應用,消災納福,效驗有如《波羅密多心咒》。

  然而我也不能贊成你太熱心地發揮你的主張,即使是在自辦的刊物上面。我實在可歎,是一個很缺少「熱狂」的人,我的言論多少都有點遊戲態度。我也喜歡弄一點過激的思想,撥草尋蛇地去向道學家尋事,但是如法國拉勃來(Rabelais)那樣只是到「要被火烤了為止」,未必有殉道的決心。好像是小孩踢球,覺得是頗愉快的事,但本不期望踢出什麼東西來,踢到倦了也就停止,並不預備一直踢到把腿都踢折,—踢折之後豈不還只是一個球麼?

  我們發表些關於兩性倫理的意見也只是自己要說,難道就希冀能夠於最近的或最遠的將來發生什麼效力!耶穌,孔丘,釋迦,梭格拉底的話,究竟於世間有多大影響,我不能確說,其結果恐不過自己這樣說了覺得滿足,後人讀了覺得滿足—或不滿足,如是而已。我並非絕對不信進步之說,但不相信能夠急速而且完全地進步;我覺得世界無論變到那個樣子,爭鬥,殺傷,私通,離婚這些事總是不會絕跡的,我們的高遠的理想境到底只是我們心中獨自娛樂的影片。為了這種理想,我也願出力,但是現在還不想拼命。

  我未嘗不想志士似的高唱犧牲,勸你奮鬥到底,但老實說我慚愧不是志士,不好以自己所不能的轉勸別人,所以我所能夠勸你的只是不要太熱心,以致被道學家們所烤。最好是望見白爐子留心點,暫時不要走近前去,當然也不可就改入白爐子党,—白爐子的煙稍淡的時候仍舊繼續做自己的工作,千切不要一下子就被「烤」得如翠鳥牌香煙。我也知道如有人肯撙出他的頭皮,直向白爐子的口裡鑽,或者也可以把它掀翻;不過,我重複地說,自己還拼不出,不好意思坐在交椅裡亂嚷,這一層要請你原諒。

  上禮拜六晚寫到這裡,夜中我們的小女兒忽患急病,整整地忙了三日,現在雖然醫生聲明危險已過,但還需要十分慎重的看護,所以我也還沒有執筆的工夫,不過這封信總得寄出了,不能不結束一句。總之,我勸你少發在中國是尚早的性道德論,理由就是如上邊所說,至於青年黃年之誤會或利用那都是不成問題。這一層我不暇說了,只把陳仲甫先生一九二一年所說的話(《新青年》隨感錄一一七)抄一部分在後面:

  青年底誤會

  「『教學者如扶醉人,扶得東來西又倒。』現代青年底誤解,也和醉人一般。……你說婚姻要自由,他就專門把寫情書尋異性朋友做日常重要的功課。……你說要脫離家庭壓制,他就拋棄年老無依的母親。你說要提倡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他就悍然以為大家朋友應該養活他。你說青年要有自尊底精神,他就目空一切,妄自尊大,不受善言了。……」

  你看,這有什麼辦法,除了不理它之外?不然你就是只講做雞蛋糕,恐怕他們也會誤解了,吃雞蛋糕吃成胃病呢!匆匆不能多寫了,改日再談。

  十四年四月十七日。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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