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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雜信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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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天氣很熱,屋裡下午的氣溫在九十度以上。所以一到晚間,般若堂裡在院子裡睡覺的人,總有三四人之多。他們的睡法很是奇妙,因為蚊子白蛉要來咬,於是便用棉被沒頭沒腦的蓋住。這樣一來,固然再也不怕蚊子們的勒索,但是露天睡覺的原意也完全失掉了。要說是涼快,卻蒙著棉被;要說是通氣,卻將頭直鑽到被底下去。那麼同在熱而氣悶的屋裡睡覺,還有什麼區別呢?有一位方丈的徒弟,睡在籐椅上,掛了一頂洋布的帳子,我以為是防蚊用的了,豈知四面都是懸空,蚊子們如能飛近地面一二尺,仍舊是可以進去的,他的帳子只能擋住從上邊掉下來的蚊子罷了。這些奧妙的辦法,似乎很有一種禪味,只是我瞭解不來。 我的行蹤,近來已經推廣到東邊的「水泉」。這地方確是還好,我於每天清早,沒有遊客的時候,去徜徉一會,賞鑒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乾淨,路上很多氣味,—因為陳列著許多《本草》上的所謂人中黃!我想中國真是一個奇妙的國,在那裡人們不容易得到營養料,也沒有方法處置他們的排泄物。我想像軒轅太祖初入關的時候,大約也是這樣情形。但現在已經過了四千年之久了。難道這個情形真已支持了四千年,一點不曾改麼? 水泉四面的石階上,是天然療養院附屬的所謂洋廚房。門外生著一棵白楊樹,樹幹很粗,大約直徑有六七寸,白皮斑駁,很是好看。他的葉在沒有什麼大風的時候,也瑟瑟的響,仿佛是有魔術似的。古詩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非看見過白楊樹的人,不大能瞭解他的趣味。歐洲傳說雲,耶穌釘死在白楊木的十字架上,所以這樹以後便永遠顫抖著。……我正對著白楊起種種的空想,有一個七八歲的小西洋人跟著寧波的老媽子走進洋廚房來。 那老媽子同廚子講著話的時候,忽然來了兩個小廣東人,各舉起一隻手來,接連的打小西洋人的嘴巴。他的兩個小頰,立刻被批的通紅了,但他卻守著不抵抗主義,任憑他們打去。我的用人看不過意,把他們隔開兩回,但那兩位攘夷的勇士又沖過去,尋著要打嘴巴。被打的人雖然忍受下去了,但他們把我剛才的浪漫思想也批到不知去向,使我切膚的感到現實的痛。—至於這兩個小愛國者的行為,若由我批評,不免要有過激的話,所以我也不再說了。 我每天傍晚到碑亭下去散步,順便恭讀乾隆的禦制詩;碑上共有十首,我至少總要讀他兩首。讀之既久,便發生種種感想,其一是覺得語體詩發生的不得已與必要。禦制詩中有這幾句,如「香山适才游白社,越嶺便以至碧雲」,又「玉泉十丈瀑,誰識此其源」,似乎都不大高明。但這實在是舊詩的難做,怪不得皇帝。對偶呀,平仄呀,押韻呀,拘束得非常之嚴,所以便是奉天承運的真龍也掙扎他不過,只落得留下多少打油的痕跡在石頭上面。 倘若他生在此刻,拋了七絕五律不做,去做較為自由的新體詩,即使做的不好,也總不至於被人認為「哥罐聞焉嫂棒傷」的藍本罷。但我寫到這裡,忽然想到《大江集》等幾種名著,又覺得我所說的也未必盡然。大約用文言做「哥罐」的,用白話做來仍是「哥罐」,—於是我又想起一種疑問,這便是語體詩的「萬應」的問題了。 七月十七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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