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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雜信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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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因為神經不好,夜間睡眠不足,精神很是頹唐,所以好久沒有寫信,也不曾做詩了。詩思固然不來,日前到大殿后看了禦碑亭,更使我詩興大減。碑亭之北有兩塊石碑,四面都刻著乾隆禦制的律詩和絕句。這些詩雖然很講究的刻在石上,壁上還有憲兵某君的題詞,讚歎他說「天命乃有移,英風殊難泯!」但我看了不知怎的聯想到那塾師給冷于冰看的草稿,將我的創作熱減退到近於零度。我以前病中忽發野心,想做兩篇小說,一篇叫「平凡的人」,一篇叫「初戀」,幸而到了現在還不曾動手。不然,豈不將使《饃饃賦》不但無獨而且有偶麼? 我前回答應告訴你遊客的故事,但是現在也未能踐約,因為他們都從正門出入,很少到般若堂裡來的。我看見從我窗外走過的遊客,一總不過十多人。他們卻有一種公共的特色,似乎都對於植物的年齡頗有趣味。他們大抵問和尚或別人道,「這藤蘿有多少年了?」答說,「這說不上來。」便又問,「這柏樹呢?」至於答案,自然仍舊是「說不上來」了。或者不問柏樹的,也要問槐樹,其餘核桃石榴等小樹,就少有人注意了。我常覺得奇異,他們既然如此熱心,寺裡的人何妨就替各棵老樹胡亂定出一個年歲,叫和尚們照樣對答,或者寫在大木板上,掛在樹下,豈不一舉兩得麼? 遊客中偶然有提著鳥籠的,我看了最不喜歡。我平常有一種偏見,以為作不必要的惡事的人,比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惡者更為可惡;所以我憎惡蓄妾的男子,比那賣女為妾—因貧窮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幾倍。對於提鳥籠的人的反感,也是出於同一的源流。如要吃肉,便吃罷了;(其實飛鳥的肉,於養生上也並非必要。)如要賞鑒,在他自由飛鳴的時候,可以儘量的看或聽;何必關在籠裡,擎著走呢?我以為這同喜歡纏足一樣的是痛苦的賞玩,是一種變態的殘忍的心理。賢首於《梵網戒疏》盜戒下注雲,「善見雲,盜空中鳥,左翅至右翅,尾至頭,上下亦爾,俱得重罪。准此戒,縱無主,鳥身自為主,盜皆重也。」鳥身自為主,—這句話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然而又豈是那些提鳥籠的朋友所能瞭解的呢? 《梵網經》裡還有幾句話,我覺得也都很好。如雲,「若佛子,故食肉,—一切肉不得食。—斷大慈悲性種子,一切眾生見而舍去。」又雲,「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無不從之受生,故六道眾生皆我父母。而殺而食者,即殺我父母,亦殺我故身: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風,是我本體。……」我們現在雖然不能再相信六道輪回之說,然而對於這普親觀平等觀的思想,仍然覺得他是真而且美。英國勃來克的詩, 「被獵的兔每一聲叫, 撕掉腦裡的一枝神經; 雲雀被傷在翅膀上, 一個天使止住了歌唱。」 這也是表示同一的思想。我們為自己養生計,或者不得不殺生,但是大慈悲性種子也不可不保存,所以無用的殺生與快意的殺生,都應該免避的,譬如吃醉蝦,這也罷了;但是有人並不貪他的鮮味,只為能夠將半活的蝦夾住,直往嘴裡送,心裡想道「我吃你!」覺得很快活。這是在那裡嘗得勝快心的滋味,並非真是吃食了。《晨報》雜感欄裡曾登過松年先生的一篇《愛》,我很以他所說的為然。但是愛物也與仁人很有關係,倘若斷了大慈悲性種子,如那樣吃醉蝦的人,于愛人的事也恐怕不大能夠圓滿的了。 七月十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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