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作人 > 魯迅的青年時代 | 上頁 下頁 |
八、三味書屋 |
|
魯迅往三味書屋念書,在癸巳(一八九三)年間已跟壽鏡吾先生受業,我去是在次年甲午的中間了吧,鏡吾先生因學生多了,把我分給他的次子洙鄰先生去教,所以我所知道的三味書屋,乃是甲午以後的情形。壽宅與魯迅故家在一條街上,不過魯迅的家在西頭,稱為東昌坊口,壽宅是在東邊,那裡乃是覆盆橋了。周氏祖居也在覆盆橋,與壽宅隔河南北相對,通稱老台門周宅,西頭東昌坊口的一家是後來分耜出的,所以稱為新台門。從新台門到壽宅,這其間大概不到十家門面,走起來只要幾分鐘工夫,壽宅門坐南朝北,走過一條石橋便是大門,不過那時正屋典給了人家,是從偏東的旁門出入的。進了黑油的竹門是一排房屋,迤南三間小花廳,便是三味書屋,原是西向,但是西邊正屋的牆很高,「天井」又不大,所以並不記得西曬炎熱。三味書屋的南牆上有一個圓洞門,裡邊一間有小匾題什麼小憩四字,是洙鄰先生的教讀處,鏡吾先生則在外間的花廳裡。 正中牆上掛著「三味書屋」的匾額,據洙鄰先生後來告訴我說,這本來是三餘書屋四字,鏡吾先生的父親把它改了的,原來典故忘了,只知道是將經史子比食物,經是米谷,史是菜蔬,子是點心。匾下面畫桌上掛著一幅畫,是樹底下站著一隻大梅花鹿,這畫前面是先生的寶座,是很樸素的八仙桌和高背的椅子。學生的書桌分列在四面,這裡向西開窗,窗下都是大學生,離窗遠的便要算較差了。 洙鄰先生說,魯迅初去時桌子排在南邊靠牆,因為有圓洞門的關係,三副桌椅依次排列下來,便接近往後園去的小門了。後園裡有一株臘梅花,大概還有桂花等別的花木吧,也是毛廁所在地,愛玩的學生往往推託小便,在那裡閑耍,累得先生大聲叫喚,「人到哪裡去了?」這才陸續走回來。靠近園門的人可以隨便溜出去玩,本來是很方便的,魯迅卻不願意,推說有風,請求掉換坐位,先生乃把他移到北邊的牆下,我入學時看見他的坐位便是那個。 三味書屋是紹興東城有名的一個書房,先生品行方正,教讀認真,「束修」因此也比較的貴,定為一律每節銀洋二元,計分清明端午中秋年節四節,預先繳納。先生專教經書,不收蒙學,因此學生起碼須得讀《大學》《中庸》,可是商家子弟有願讀《幼學瓊林》的也可以答應,這事情我沒有什麼記憶,但是魯迅在《朝花夕拾》中有得說及,所雲「嘲人齒缺,曰狗竇大開」,即是。先生的教法是,早上學生先背誦昨日所讀的書和「帶書」,先生乃給上新書,用白話先講一遍,朗讀示範,隨叫學生自己去讀,中午寫字一大張,放午學。下午仍舊讓學生自讀至能背誦,傍晚對課,這一天功課就算完了。 魯迅在家已經讀到《孟子》,以後當然繼續著讀《易經》,《詩經》,—上文說到合買《海仙畫譜》,便在這時節了,—《書經》,《禮記》以及《左傳》。這樣,所謂五經就已經完了,加上四書去,世俗即稱為九經。在有志應考的人,九經當然應當讀完,不過在事實上也不十分多,魯迅那時卻不自滿足,難得在「壽家」讀書,有博學的先生指教,便決心多讀幾部「經書」。我明瞭的記得的有一部《爾雅》,這是中國最古的文字訓詁書,經過清朝學者們研究,至今還不容易讀,此外似有《周禮》,《儀禮》,因為說喪禮一部分免讀,所以仿佛還有點記憶。 不過《爾雅》既然是部字書,講也實在無從講起,所以先生不加講解,只教依本文念去,讀本記得叫作「爾雅直音」,是在本文大字右旁注上讀音,沒有小注的。書房上新書,照例用「行」計算,拙笨的人一天讀三四行,還不能上口,聰明的量力增加,自幾十行以至百行,只要讀得過來,別無限制。因此魯迅在三味書屋這幾年裡,於九經之外至少是多讀了三部經書,—《公羊》讀了沒有,我不能確說。經書早已讀了,應當「開筆」學八股文,準備去應考了,這也由先生擔任,卻不要增加學費,因為「壽家」規矩是束修兩元包教一切的。先生自己常在高吟律賦,並不哼八股,可是做是能做的,用的教本卻也有點特別,乃是當時新刊行的《曲園課孫草》,系俞曲園做給他的孫子俞陛雲去看的,淺顯清新,比較的沒有濫調惡套。「對課」本來是做試帖詩的準備工作,魯迅早已對到了五字課,即是試帖的一整句了,改過來作五言六韻,不是什麼難事了。 上邊所說都是關於魯迅在書房裡的情形和他的功課,未免有點沉悶,現在再來講一點他在書房外的活動吧。三味書屋的學生本來也是比較守規矩,至多也只是騎人家養了避火災的山羊,和主人家鬥口而已,魯迅尤其是有嚴格的家教,因為伯宜公最不喜歡小孩在外邊打了架,回家來告訴受了誰的欺侮,他那時一定這麼的說:誰為什麼不來欺侮我的呢?小孩們雖覺得他的話不盡合理,但也受了教訓,以後不敢再來了。話雖如此,淘氣吵架這也不能盡免,不過說也奇怪,我記得的兩次都不是為的私事,卻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所以鬧了起來的。這第一次是大家襲擊「王廣思的矮癩胡」。 在新台門與老台門之間有一個舊家王姓,稱「廣思堂」,一般稱它作「王廣思」,那裡有一個塾師開館教書,因為形體特殊,渾名叫作矮癩胡,即是說身矮頭禿有須罷了。一般私塾都相當腐敗,這一個也是難免,痛打長跪極是尋常,又設有一種制度,出去小便,要向先生領取「撒尿簽」,否則要受罰,這在整飭而自由的三味書屋的學生聽了,自然覺得可笑可氣。後來又聽哪一個同學說,家裡有小孩在那裡上學,拿了什麼點心,「糕幹」或燒餅去,被查出了,算是犯了規,學生受責駡,點心則沒收,自然是先生吃了吧?大家聽了這報告,不禁動了公憤,由魯迅同了幾個肯管閒事的商家子弟,乘放午學的時候,前去問罪,恰好那邊也正放學,師生全不在館,只把筆筒裡的好些「撒尿簽」全都撅折了,拿朱墨硯臺翻過來放在地上,表示有人來襲擊過了。 這第一陣比較的平穩過去,第二次更多有一點危險性,卻也幸得無事。大約也在同一年裡,大家又決議行動,去打賀家的武秀才。這賀家住在附近的綢緞弄裡,也不知道他是什麼名字,只聽說是「武秀才」,這便引起大家的惡感,後來又聽說恐嚇通行的小學生,也不知是假是真,就決定要去懲罰他一下。在一天傍晚放學之後,章翔耀,胡昌薰,莫守先等人都準備好了棍棒,魯迅則將介孚公在江西做知縣時,給「民壯」(衛隊)掛過的腰刀藏在大褂底下帶了去。大家像《水滸》裡的好漢似的,分批走到賀家門口等著,不知怎的那天武秀才不曾出來,結果打架沒有打得成。是偶然還是故意不出來的呢,終於未能清楚,但在兩方面總都是很有好處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