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作人 > 魯迅小說裡的人物 | 上頁 下頁
呐喊衍義 八三 寂寞


  愛羅先珂到北京不多久,便訴苦說「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本文中接下去說道:「這應該是真實的,但在我卻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只以為很是嚷嚷罷了。然而我之所謂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謂寂寞罷。」這解釋的話一看似乎有點矛盾,但實在是說得很對的。因為愛羅先珂是個喜動的好事之徒,他愛好熱鬧,他愛說緬甸夜間的音樂,房裡和草間樹上的各色昆蟲的吟叫,夾著嘶嘶的蛇鳴,成為奇妙的合奏,但是他尤其愛人間的諸種活動,自頓河起義,冬宮衝突,以至斗室秘議,深夜讀禁書這些事情,他都是願意聞知的。他來教世界語,用世界語講演過幾次俄國文學,想鼓舞青年們爭自由的興趣,可是不相干,這反響極其微弱,聚集攏來者只是幾個從他學世界語的學生,他自己不懂中國語,不能與別的學生交談,而一般秀才在做整理國故的工作,自然不屑來找這外國乞食似的人,而且他們也沒會話的工具。

  儘管世間擾攘得很,但都是他所不要聽的事情,那麼這就轉為一種寂寞了。他一面訴苦,一面還想找尋慰安,便去參加集會,這卻更增加了他的寂寞。一九二二年北大紀念日(十二月十七日)那天,北大實驗劇社演戲。愛羅先珂在那裡,覺得演員都是在「學優伶」,(有人懷疑這是魯迅告訴他的,)他便寫了一篇文章,不客氣的加以指摘。不料這卻激怒了該社的兩員大將,魏建功與李開先,都寫文章抗議,魏君的題目叫做「不敢盲從」,「盲」字上打了引號,文中遇著「觀」「看」等字樣也都有引號,意思仿佛是說你是瞎子,配麼?魯迅因為愛羅先珂原文是他所翻譯,又看見魏君這篇大文輕佻刻薄,實在太不成話,便站出來說話,臨末特地負責的聲明:「我敢將唾沫吐在生長在舊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裡,借了新藝術的名而發揮其本來的舊的不道德的少年的臉上!」

  我不知道魯迅有沒有把這事直截的告訴了愛羅先珂,但大概情形總該是知道的吧。寒假中他往上海訪胡愈之,那邊什麼報上便說,他因為劇評事件,被北大學生所趕走了。這是一件小事情,但意義是頗大的。這在他不能不算是一個很大的寂寞吧。他本來喜動,又如魯迅所說,渴念著他的母親俄羅斯,到了春天便又走了。本文寫在盲從事件之前,但正好給他作紀念,這裡邊讀者覺得費解的大概是那寂寞的一點,把過去的事略為說明,或者也是必要的。事隔三十年,要找《晨報副刊》也已很不容易,恰好在《魯迅全集補遺》中間收有全部文獻,得以利用,讀這篇小說的人從那裡去檢閱一下也是很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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