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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載道文抄序


  民國二十六年盧溝橋事件發生,中國文化界遭逢一回大難,就我們所知道的說來,黃河以及長江兩岸的各地當時一切文化活動全都停止,文藝界的煙消火滅似的情形是大家熟知的最好的例。這是當然的。正如日本東鄉大將說過的一句有名的話,因為這是戰爭呀。可是,這文化上的傷痍卻是痊癒得意外的快,雖其痊癒的程度固亦有限,要說恢復也還是很遠。在北京,自《朔風》以後,文藝刊物逐漸出來,上海方面則有《古今》,《雜誌》,《風雨談》等,還有些我們所不曾見到的,出得更多也更是熱鬧。這些的內容與其成績,且不必細細分解,就只看這吃苦忍辱,為希求中國文化復活而努力的情形,總之可以說是好現象。這豈不即是中國民族生活力強韌之一種表示麼?

  在上海南京刊行的雜誌上面,看見好些作者的姓名,有的是從前知道的,有的是初次見到,覺得很愉快,這正有如古人所說的舊雨今雨吧。在今雨中間,有兩位可以提出來一說,這便是紀果庵與文載道。這裡恰好有一個對照,紀君是北人,而文君乃是南人,紀君是真姓名,而文君乃是筆名,—嚴格的說,應當稱為文載道君才對,因為文並不是尊姓。但是同時也有一點交涉,因為兩君所寫大文的題材頗有相近之處。

  紀君已出文集名曰「兩都集」,文君的名曰「風土小記」,其中多記地方習俗風物,又時就史事陳述感想,作風固各有特色,而此種傾向則大抵相同。鄙人在南京當過學生六年,後來住家北京亦已有二十八年了,對於兩都一樣的有興趣,若浙東乃是故鄉,我拉(ngala)甯紹同鄉,蓋錢塘江分界,而曹娥江不分界,遂一直接連下去,土風民俗相通處尤多。自己平常也喜歡寫這類文章,卻總覺得寫不好,如今見到兩家的佳作那能不高興,更有他鄉遇故知之感矣。讀文情俱勝的隨筆本是愉快,在這類文字中常有的一種惆悵我也仿佛能夠感到,又別是一樣淡淡的喜悅,可以說是寂寞的不寂寞之感,此亦是很有意思的一種緣分也。

  一般做舉業的朋友們向來把這種心情的詩文一古腦兒的稱之曰閒適,用現今流行語來說,就是有閑云云。《癸巳存稿》卷十二《閒適語》一則云:

  「秦觀詞雲,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王銍《默記》以為其言如此,必不能至西方淨土,其論甚可憎也。……蓋流連光景,人情所不能無,其托言不知,意更深曲耳。」

  俞理初的話本來是很不錯的,我只補充說明,閒適可以分作兩種。一是安樂時的閒適,如秦觀張雨朱敦儒等一般的多是,一是憂患時的閒適,以著書論,如孟元老的《夢華錄》,劉侗的《景物略》,張岱的《夢憶》是也。這裡邊有的是出於黍離之感,有的也還不是,但總之是在一個不很好的境地,感到洚水在後面,對於目前光景自然深致流連,此與劫餘夢想者不同,而其情緒之迫切或者有過無不及,也是可有的事。這固然只是憂患時文學的一式樣,但文學反正就是這點力量,即使是別的式樣也總還差不多,要想積極的成就事功,還須去別尋政治的路。近讀武者小路氏的小說《曉》,張我軍君譯作「黎明」,第一回中有一節話云:

  「老實說,他也常常地感覺,這個年頭兒是不是可以畫著這樣的畫?可是,不然的話,做什麼好呢?像我這樣的人,豈不是除了拿著誠實無匹的心情來作畫以外沒有辦法的麼?」

  這裡我們也正可以引用,來做一個說明。不管是什麼式樣,只憑了誠實的心情做去,也就行了。說是流連光景,其對象反正也是自己的國與民及其運命,這和痛哭流涕的表示不同,至其心情原無二致,此固一樣的不足以救國,若雲誤國,則恐亦未必遽至於此耳。

  文君的第二集子曰「文抄」,將在北京出版,屬題數語為之喤引。鄙人誤入文人道中,有如墮貧,近方力求解脫,洗腳登岸,對於文事戒不復談,唯以文君著作讀過不少,此次刊行鄙人又參與拉纖之工作,覺得義不容辭,拉雜書此,只圖湊起數百字可以繳卷而已,別無新義想要陳說也。

  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八月八日,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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