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作人 > 立春以前 | 上頁 下頁


  我如要來談夢,手邊倒也有些好材料,如張伯起的《夢占類考》,曬書堂本《夢書》,藹理斯的《夢之世界》,拉克列夫的《夢史》等,可以夠用。但是現在來講這些東西,有什麼用處呢。這裡所謂夢實在只是說的希望,雖然推究下去希望也就是一種夢。案佛書上說,夢有四種,一四大不和夢,二先見夢,三天人夢,四想夢。西洋十六世紀時學者也分夢為三種,一自然的,即四大不和夢,二心意的,即先見夢,三神與鬼的,即天人及想夢。現代大抵只分兩類,一再現的,或雲心意的,二表現的,或雲感覺的。其實表現的夢裡即包括四大不和夢,如《善見律》雲,眠時夢見山崩,或飛騰虛空,或見虎狼獅子賊逐,此是四大不和夢,虛而不實。先見夢據解說雲,或晝日見,夜則夢見,此亦不實,則是再現的夢也。

  天人示現善惡的天人夢,示現福德罪障的想夢,現在已經不再計算,但是再現的夢裡有一部分是象徵的,心理分析學派特別看重,稱曰滿願的夢,以為人有密願野望,為世間禮法所制,不能實現,乃於夢中求得滿足,如分析而求得其故,于精神治療大有用處。此系專門之事,唯如所說其意亦頗可喜,我說希望也就是一種夢,就此我田引水,很是便利。不過希望的運命很不大好,世人對於夢倒頗信賴,古今來不斷的加以占釋,希望則大家多以為是很渺茫的。

  希臘傳說裡有班陀拉的故事,說天帝命鍛冶神造一女人,眾神各贈以美豔,工巧,媚惑與狡獪,名曰班陀拉,意雲眾賜,給厄比美透斯為妻,攜有一匣,囑勿啟視,班陀拉好奇,竊發視之,一切罪惡疾病悉皆飛出,從此人間無複安寧,唯希望則尚閉存匣底雲。希望既然不曾飛出來,那麼在人間明明沒有此物,傳述這故事的人不但是所謂憎女家,亦由此可知是一個悲觀論者,大概這二者是相連的也未可知。但是仔細想來,悲觀也只是論而已,假如真是悲觀,這論亦何必有,他更無須論矣。俗說雲,有愚夫賣油炸鬼,妻教之曰,二文一條,如有人給三文兩條者,可應之曰,如此不如自吃,切勿售與。愚夫如教,卻隨即自吃訖,終於一條未賣,空手而回,妻見驚詫,叱之曰,你心裡想著什麼,答曰,我現在想喝一碗茶。這只是一個笑話,可知希望總是永存的,因為愚夫的想頭也就本來是希望也。

  說到這裡,我們希望把自己的想頭來整理一下,庶幾較為合理,弗為世人所笑。吃油炸鬼後喝茶,我們也是應當想的,不過這是小問題,只關係自身的,此外還該有大一點的希望值得考慮。清末學者焦理堂述其父訓詞雲,人生不過飲食男女,非飲食無以生,非男女無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這話說得很好,自身的即是小我的生與生生固是重要,國家民族更是托命的本根,此大我的生與生生尤其應當看重,不必多說道理,只以生物的原則來說也是極明瞭的事。

  現代青年對於中國所抱的希望當然是很大而熱烈,不過意氣沮喪的也未必沒有,所以贅說一句,我們無論如何對於國家民族必須抱有大的希望。在這亂世有什麼事能做本來是問題,或者一無所成也說不定,但匣子裡的希望不可拋棄,至少總要守住中國人的立場。昔人雲,大夢誰先覺。如上邊所說大的希望即是大夢,我願誰都無有覺時,若是關於一己的小夢,則或善或惡無多關係,即付之不論可已。

  民國三十三年,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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