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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語文的三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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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架上有一部《宗月鋤遺著八種》,寒夜無事,拿下來 看。末了一種是《歷代名人選例匯鈔》二卷,分錄文詩選本例言,卷上有姚鼐《古文辭類纂類例》和曾國藩《求闕齋經史百家雜鈔例》,臥讀一過,覺得很有意思。《古文辭類纂》是桐城派的聖書,四十多年前在南京學堂裡的時候,儀征劉老師為漢文總教習,叫學生製備這部書,用作圭臬,我們官費生買不起的也只好不買,從同學處卻也借了來看過一下。不知怎的對於他的印象還不及《古文觀止》的好,文章反正差不多,未必辨得出什麼好壞,大抵這還是人的印象的反映,方望溪的刻薄的事後來才知道,當時對我們講義法的人總覺得是一派假道學,不能引起好感,假道學當然只是那時的猜疑,其實客氣總是真的。宗君在類例後面加上小注,也說明云: 「陸繼輅《合肥學舍劄記》雲,《類纂》不錄唐順之《廣右戰功序》,而歸震川壽序錄至四首,未免可疑,《出師表》仍俗本加前字亦非。吳敏樹與人論文書雲,今之稱桐城派者,始自乾隆間姚郎中姬傳,自以古文法脈傳之劉海峰,而海峰固受業方望溪者,故其撰《類纂》一書,遂以方劉續震川而以震川續八家,明以古今文統系之己也,云云。是其用心所在,人早有以窺之矣。」 這種辦法本來也並不是姚姬傳發明的,推究上去當然是韓退之,而韓退之則又是學孟子的,讀過四書的人大概都能記得。明趙夢白著《笑贊》中有一則云: 「唐朝山人殷安嘗謂人曰,自古聖人數不過五,伏羲神農周公孔子,乃屈四指。自此之後,無屈得指者。其人曰,老先生是一個。乃屈五指曰,不敢。贊曰,殷安自負是大聖人,而唐朝至今無知之者,想是不會裝聖人,若會裝時,即非聖人,亦成個名儒。」 趙君是道地的賢人,而對於裝聖人名儒者如此說法,豈不痛哉。姚君也並不是沒有他自己的本領的人,而無端背上去抗了一個方望溪,又加上歸震川與韓退之,倒反弄得自己也爬走不動。比較起來,曾君的《經史百家雜鈔》要高明得多了。第一,他不裝聖人,要和別人爭什麼文統。第二,他不像別人那樣不敢選經文,書名既列有經史,所抄每類以六經冠其端,尊經與否可不必論,總之他是懂得經史都是文章的。第三,分類也較合理。《類纂》分十三類,派裡的人遵奉不敢違,那是當然的,但是我們隔教固然莫名其妙,就是同行的文人也不一定贊同。曾君便把他增減為十一類,用在古文上覺得適當,因為分得頗有條理,如刪去贈序類,歸併頌贊箴銘於詞賦之下,附碑誌於傳志內,都很不錯,所增有敘記典志,意思在於看重史書,但又說明後世古文中不多見,此或出於經世家的意見,與一般論文者自稍有不同耳。 上邊說了些閒話,仿佛是想來議論古文選本的好歹,其實並不是如此,我所覺得有意思的乃是因了古文的分類而想到我們的國語文的體制。我看《雜鈔》的十一類中,只有其一論著,其三序跋,其六書牘,其十一雜記,這四類的文章現在我們能夠寫,其餘的便有點困難,實在也是不大有此需要。例如其二詞賦,這就為才力所限,用國語文又難用韻,只好敬謝不敏,其四五詔令奏議,現已不用,其七八哀祭傳志,雖尚有用處,也總不是人人來得,其九十敘記典志,屬史事典章,更是專門之事了。總結起來,我們用現代國語文寫文章,所能做的便只有上面所說的這幾類,比較都是不重要的,難怪看慣正宗的古文的先生們要看不起,說這不過是些小品罷了。這實在也是難怪的。即如論著一類,我雖說是現在可以寫,其實還很有疑問,據《雜鈔例》說明云: 「經如《洪範》,《大學》,《中庸》,《樂記》,《孟子》皆是。後世諸子曰篇,曰訓,曰覽,古文家曰原,曰論,曰辨,曰議,曰說,曰解皆是。」 這樣說來,現在應當稱作學術論文,或建立理論,或考證發明,非思想家學者不能勝任,我們不是弄哲學政治的人,既然不願學做《原道》這一路的東西,又寫不出周秦諸子那種作品來,俗語雲,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那麼仔細考索之後大約也就只好斷念,把這一類文章題目暫且擱起。這樣一來,餘下的只有三類了,篇幅不長,內容也不甚嚴正,普通正統文人的集子裡都是不大收的,無論怎麼看法總不免似乎是小品,所以我說是難怪。不過難怪雲者乃是寬恕之詞,若是依照道理說來,其錯誤或不通之處還仍是顯然存在也。 所謂小品不知是如何定義。最平常的說法是照佛經原義,詳者為大品經,略者為小品。我們不去拉扯唐三藏所取來的《大般若經》,就只拿《維摩詰經》過來,與中國的經書相比,便覺得不但孔孟的文章都成了小小品,就是口若懸河的莊生也要愕然失色,決不敢自稱為大品了。假如不是說量而是說質,以為凡文不載所謂道,不遵命作時文者,都不合式,那是古已有之的辦法,對於正統正宗的文章乃是異端,不只在其品之大小而已。所以小品的名稱實在很不妥當,以小品罵人者固非,以小品自稱者也是不對,這裡我不能不怪林語堂君在上海辦半月刊時標榜小品文之稍欠斟酌也。 我曾說我們寫國語文,並無什麼別的大理由,只因寫文章必須求誠與達,所以用的必得是國語,而寫的也只是上邊的這幾類,蓋古文用起來不順手,不容易達出真意思,若是去寫新古各式的時文,又未免不能誠,這就根本上違反了寫文章的本意了。大家豈不願意做出洋洋灑灑的大文章來,不獨自己體面,也可使得人家愛看,可是作文小事,第一不可失信於自己,心口不一,即是妄語,所當切戒,故寫國語文者少寫大品的文章,有時固是實在不能,有時亦是不為也。 說到這裡,我的意思已經講明白了。我們現在用了國語文做工具,想要寫出自己的感想和意見來,其方法是直接對讀者說話,或依據前言加以發揮,或記事物,結果不出上邊說過的幾類,但這樣便是好的,是正當的方向,我們應當一直的走下去。有才力和興趣的人不妨去試試小說戲曲,這是新興的部門,大有發展的餘地,但是在只能寫散文的人,則還只得走他的這一條道,路是寂寞,荒蕪,而且長,不過還是散文的去路,走下去我相信可走得通。至少要比過去的路程還更有意思,更有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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