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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天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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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熙載著《藝概》卷一文概中有一則云: 「畏天憫人四字見文中子《周公篇》,蓋論《易》也。今讀《中說》全書,覺其心法皆不出此意。」 查《中說》卷四云: 「文中子曰,《易》之憂患,業業焉,孜孜焉,其畏天憫人,思及時而動乎。」 關於《周易》我是老實不懂,沒有什麼話說,《中說》約略翻過一遍,看不出好處來,其步趨《論語》的地方尤其討厭,據我看來,文中子這人遠不及王無功有意思。但是上邊的一句話我覺得很喜歡,雖然是斷章取義的,意義並不一樣。 天就是「自然」。生物的自然之道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河裡活著魚蝦蟲豸,忽然水幹了,多少萬的生物立即枯死。自然是毫無感情的,《老子》稱之曰天地不仁。人這生物本來也受著這種支配,可是他要不安分地去想,想出不自然的仁義來。仁義有什麼不好,這是很合於理想的,只是苦於不能與事實相合。不相信仁義的有福了,他可以老實地去做一隻健全的生物。相信的以為仁義即天道,也可以聖徒似地閉了眼禱告著過一生,這種人雖然未必多有。許多的人看清楚了事實卻又不能拋棄理想,於是唯有煩悶。這有兩條不同的路,但覺得同樣地可憐。一是沒有法。正如巴斯加耳說過,他受了自然的殘害,一點都不能抵抗,可是他知道如此,而「自然」 無知,只此他是勝過自然了。二是有法,即信自然是有知的。他也看見事實打壞了理想,卻幻想這是自然用了別一方式去把理想實現了。說來雖似可笑,然而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我們隨便翻書,便可隨時找出例子來。 最顯明的例是講報應。元來因果是極平常的事,正如藥苦糖甜,由於本質,或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法律上所規定,當然要執行的。但所謂報應則不然。這是在世間並未執行,卻由別一勢力在另一時地補行之,蓋是弱者之一種願望也。前讀筆記,見此類紀事很以為怪,曾云: 「我真覺得奇怪,何以中國文人這樣喜歡講那一套老話,如甘蔗滓的一嚼再嚼,還有那麼好的滋味。最顯著的一例是關於所謂逆婦變豬這類的記事。在阮元的《廣陵詩事》卷九中有這樣的一則云云。阮雲臺本非俗物,於考據詞章之學也有成就,乃喜紀錄此等惡濫故事,殊不可解。」 近日讀郝懿行的詩文隨筆,此君文章學識均為我所欽敬,乃其筆錄中亦常未能免俗。又袁小修日記上海新印本出版,比所藏舊本多兩卷,重閱一過,發見其中談報應的亦頗不少,而且多不高明。因此乃歎此事大難,向來亂讀雜書,見關於此等事思想較清楚者只有清朝無名的兩人,即漢軍劉玉書四川王侃耳。若大多數的人則往往有兩個世界,前世造了孽,所以在這世無端地挨了一頓屁股或其他,這世作了惡,再拖延到死後去下地獄,這樣一來,世間種種疑難雜事大抵也就可以解決了。 從報應思想反映出幾件事情來。一是人生的矛盾。理想是仁義,而事實乃是弱肉強食。強者口說仁義,卻仍吃著肉。皇帝的事情是不敢說的了,武人官吏土豪流賊的無法無天怎麼解說呢?這只能歸諸報應,無論是這班殺人者將來去受報也好,或者被殺的本來都是來受報的也好,總之這矛盾就搪塞過去了。二是社會的缺陷。有許多惡事,在政治清明法律完備的國家大抵隨即查辦,用不著費陰司判官的心的,但是在亂世便不可能,大家只好等候俠客義賊或是閻羅老子來替他們出氣,所以我頗疑《水滸傳》《果報錄》的盛行即是中國社會混亂的一種證據。可是也有在法律上不成大問題的,文人看了很覺得可惡,大有欲得而甘心之意,也就在他筆下去辦他一下,那自然更是無聊,這裡所反映出來的乃只是道學家的脾氣罷了。 甘熙著《白下瑣言》卷三有一則云:「正陽門外有地不生青草,為方正學先生受刑處。午門內正殿堤石上有一凹,雨後拭之血痕宛然,亦傳為草詔時齒血所濺。蓋忠義之氣融結宇宙間,歷久不磨,可與黃公祠血影石並傳。」 這類的文字我總讀了愀然不樂。孟德斯鳩臨終有言,據嚴幾道說,帝力之大如吾力之為微。人不承認自己的微,硬要說得闊氣,這是很可悲的事。如上邊所說,河水幹了,幾千萬的魚蝦蟲豸一齊枯死。一場惡戰,三軍覆沒,一場株連,十族夷滅,死者以萬千計。此在人事上自當看作一大變故,在自然上與前者事同一律,天地未必為變色,宇宙亦未必為震動也。河水不長則陸草生焉,水長複為小河,生物亦生長如故,戰場及午門以至弼教坊亦然,土花石暈不改故常,方正學雖有忠義之氣,豈能染汙自然尺寸哉。俗人不悲方君的白死,宜早早湮沒藉以慰安之,乃反為此等曲說,正如茅山道士諱虎噬為飛升,稱被殺曰兵解,彌複可笑矣。 曾讀英國某人文雲,世俗確信公理必得最後勝利,此不儘然,在教派中有先屈後伸者,蓋因壓迫者稍有所顧忌,芟夷不力之故,古來有若干宗派確被滅盡,遂無複孑遺。此鐵冷的事實正紀錄著自然的真相,世人不察,卻要歪曲了來說,天讓正人義士被殺了,還很愛護他,留下血跡以示褒揚。倘若真是如此,這也太好笑,豈不與獵師在客座牆上所嵌的一個鹿頭相同了麼?王彥章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豹的一生在長林豐草間,及為虎咬蛇吞,便乾脆了事,不幸而死于獵戶之手,多留下一張皮毛為貴人作坐墊,此正是豹之「獸恥」也。彥章武夫,不妨隨便說,若明達之士應知其非。聞有法國詩人微尼氏曾作一詩曰「狼之死」,有畫廊派哲人之風,是殆可謂的當的人生觀歟。 附記 年紀大起來了,覺得應該能夠寫出一點沖淡的文章來吧。如今反而寫得那麼劍拔弩張,自己固然不中意,又怕看官們也不喜歡,更是過意不去。 十月三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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