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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餘隨筆


  從友人處得見《國風》雜誌,登載洪允祥先生的《悲華經舍雜著》,其一為《醉餘隨筆》,據王詠麟氏跋謂系宣統年間在上海時所作。全書才二三十則,多明達之語,如其一云:

  「韓柳並稱而柳較精博,一辟佛,一知佛之不可辟也。李杜並稱而李較空明,一每飯不忘君,一則篇篇說婦人與酒也。婦人與酒之為好詩料勝所謂君者多矣。」

  洪君蓋學佛者,又性喜酒,故其言如此,雖似稍奇,卻亦大有理。韓愈的病在於熱中,無論是衛道或干祿,都是一樣。

  謝肇淛《五雜組》卷十三云:

  「今人之教子讀書,不過取科第耳,其於立身行己不問也,故子弟往往有登膴仕而貪虐恣睢者,彼其心以為幼之受苦楚政為今日耳,志得意滿,不快其欲不止也。噫,非獨今也。韓文公有道之士也,訓子之詩有一為公與相潭潭府中居之句,而俗詩之勸世者又有書中自有黃金屋等語,語愈俚而見愈陋矣。」

  盛大士《樸學齋筆記》卷七云:

  「明鹿門茅氏論次古文,取唐宋八大家為作文之准的,……而韓之三上宰相應科目與時人諸書頗為識者所訾議,乃獨錄而存之。」

  又云:

  「昌黎與於襄陽書,盛誇其抱不世之才,卷舒不隨乎時,文武惟其所用,此真過情之譽也。而曰志存乎立功,事專乎報主,古人有言,請自隗始,又隱然以磊落奇偉之人自命矣。乃雲愈今日惟朝夕芻米僕賃之資是急,不過費足下一朝之享而已,又何其志之小也。唐人以文字干謁,賢者亦不以為諱,但昌黎根柢六經傳世不朽之作後人不盡選讀,而反讀其干謁之文,何耶。」

  講道統與干謁宰相,我看不出是兩件事來,謝盛二公未免所見不廣,乃欲強生分別,其實這裡邊只是一味煩躁,以此氣象,達固不是諸葛一流,窮也不是陶一路也。如謝氏言,似歆羨公相亦不甚妨礙其為有道之士,如盛氏言,又似被訾議的干謁文字亦可與根柢六經之作共存共榮,只是後人不要多選讀就行。或者韓愈對於聖道的意識正確無疑,故言行不一致照例並不要緊亦未可知,我輩外人不能判斷,但由我主觀看去總之是滿身不快活,辟不辟佛倒還在其次,因為這也只是那煩躁之一種表示耳。關於李杜,不佞雖並不謳歌杜甫之每飯不忘,卻不大喜歡李白,覺得他誇,雖然他的絕句我也是喜歡的。這且按下不提,再說洪君的隨筆又有一則云:

  「《甲申殉難錄》某公詩曰,愧無半策匡時難,只有一死答君恩。天醉曰,沒中用人死亦不濟事。然則怕死者是歟?天醉曰,要他勿怕死是要他拼命做事,不是要他一死便了事。」

  此語極精。

  《顏氏學記》中亦有相似的話,卻沒有說得這樣徹透。近來常聽有人提倡文天祥陸秀夫的一死,叫大家要學他,這看值得天醉居士的一棒喝。又一則云:

  「去年遊西湖深處,入一破寺,見一僧負鋤歸,餘揖之曰,階上冬瓜和尚要他何用?僧曰,只是吃的。曰,恐吃不下許多。曰,一頓吃一個飽。曰,和尚也要飽。曰,但求一飽,便是和尚。至今思之,此僧不俗。」

  此僧與此居士真都不俗。

  十多年前曾在北京某處教員休息室中每週與洪君相遇,惜不及共作冬瓜問答,真是失之交臂,至今展讀遺語,更覺得真真可惜也。

  (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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