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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金聖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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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金聖歎的事蹟,孟心史先生在《心史叢刊》二集中收輯得不少。有些記聖歎臨死開玩笑的事,說法不一致,但流傳很廣。王應奎《柳南隨筆》云: 「聞聖歎將死,大歎詫曰,斷頭至痛也,籍家至慘也,而聖歎以不意得之,大奇。於是一笑受刑。」 許奉恩《裡乘》轉錄金清美《豁意軒錄聞》云: 「棄市之日作家信託獄卒寄妻子,臨刑大呼曰,殺頭至痛也,滅族至慘也,聖歎無意得此,嗚呼哀哉,然而快哉。遂引頸受戮。獄卒以信呈官,官疑其必有謗語,啟緘視之,上書曰,字付大兒看,鹽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傳,我無遺憾矣。官大笑曰,金先生死且侮人。」 柳春浦《聊齋續編》卷四云: 「金聖歎臨刑時飲酒自若,且飲且言曰,割頭痛事也,飲酒快事也,割頭而先飲酒,痛快痛快。聖歎平日批評詩文每涉筆成趣,故臨死不忘趣語,然則果痛耶快耶,恨不起聖歎問之。」 毛祥麟《對山書屋墨餘錄》卷一云: 「當人瑞在獄時,付書于妻曰,殺頭至痛也,籍沒至慘也,而聖歎以無意得之,不亦異乎。」 廖柴舟《二十七松堂集》卷十四《金聖歎先生傳》云: 「臨刑歎曰,砍頭最是苦事,不意于無意中得之。」 柴舟生於清初,甚佩服聖歎,傳後記曰,「予過吳門,訪先生故居而莫知其處,因為詩吊之,並傳其略如此雲。」 查卷七有《湯中丞毀五通淫祠記》,後記雲「予於丙子歲來吳」,計其時為康熙三十五年,距聖歎之死亦正三十五年,此種傳說已在吳中流行,如或可據則自當以廖說為近真耳。傳中又記聖歎講《聖自覺三昧經》事,說明聖歎字義及古詩十九首不可說事,皆未見他人記述。《唱經堂才子書匯稿》有矍齋二序,一曰「才子書小引」,署順治己亥春日同學矍齋法記聖瑗書,有云: 「唱經僕弟行也,僕昔從之學《易》,二十年不能盡其事,故僕實以之為師。凡家人伏臘,相聚以嬉,猶故弟耳,一至於有所諮請,僕即未嘗不坐為起立為右焉。」 二曰「敘第四才子書」,即杜詩,署矍齋昌金長文識,無年月,蓋在聖歎死後矣,末曰: 「臨命寄示一絕,有且喜唐詩略分解,莊騷馬杜待何如句,餘感之,欲盡刻遺稿,首以杜詩從事。」 此又一說也。我們雖不能因此而就抹殺以前各種傳說,但總可以說這金長文的話當最可靠,聖歎臨死乃仍拳拳於其批評工作之未完成,此與胡桃滋味正是別一副面目也。順治癸卯周雪客覆刻本《才子必讀書》上有徐而庵序,其記聖歎性情處頗多可取,如云: 「聖歎性疏宕,好閒暇,水邊林下是其得意之處,又好飲酒,日輒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煩,或興至評書,奮筆如風,一日可得一二卷,多逾三日則興漸闌,酒人又拉之去矣。」 又云: 「每相見,聖歎必正襟端坐,無一嬉笑容,同學輒道其飲酒之妙,餘欲見之而不可得,叩其故,聖歎以余為禮法中人而然也。蓋聖歎無我與人相,與則輒如其人,如遇酒人則曼卿轟飲,遇詩人則摩詰沉吟,遇劍客則猿公舞躍,遇棋客則鳩摩布算,遇道士則鶴氣橫天,遇釋子則蓮花繞座,遇辯士則珠玉隨風,遇靜人則木訥終日,遇老人則為之婆娑,遇孩赤則啼笑宛然也。以故稱聖歎善者各舉一端,不與聖歎交者則同聲詈之,以其人之不可方物也。」 聖歎之為人蓋甚怪,在其臨命時,與同學仍談批書,故亦不妨對獄吏而說諧語歟?而庵序中又記聖歎刻書次第云: 「同學諸子望其成書,百計慫恿之,於是刻《制義才子書》,曆三年又刻王實甫《西廂》,應坊間請,止兩月,皆從飲酒之暇諸子迫促而成者也。己亥評《唐才子書》,乃至鍵戶,梓人滿堂,書者腕脫,聖歎苦之,間許其一出。書成,即評《天下才子必讀書》,將以次完諸才子書,明年庚子《必讀書》甫成而聖歎死,書遂無序,諸子乃以無序書行。」 廖柴舟傳中亦云: 「茲行世者,獨《西廂》,《水滸》,《唐詩》,《制義》,唱經堂雜評,諸刻本。」 但《制義才子書》至今極少見,問友人亦無一有此書者,查《才子書匯稿》卷首所列唱經堂外書總目,其已刻過者只《第五才子書》,《第六才子書》,《唐才子書》,《必讀才子書》等四種,亦不見制義一種,不知何也。賴古堂《尺牘新鈔》卷二有嵇永仁與黃俞邰書,說聖歎死後靈異,眉批云: 「聖歎尚有曆科程墨才子書,已刻五百葉,今竟無續成之者,可歎。」 《尺牘新鈔》刻于康熙元年壬寅,批當系周雪客筆,時在徐而庵為《才子必讀書》作序前一年。矍齋而庵雪客的話應該都靠得住,總結起來大約制義還是刻而未成,所以說有亦可,說無亦未始不可也。 世傳有鬼或狐附在聖歎身上,曰慈月宮陳夫人,又曰泐大師,錢牧齋《初學集》卷四十三有《天臺泐法師靈異記》,記其事雲,以天啟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乩,是也。釋戒顯著《現果隨錄》一卷,有康熙十年周櫟園序,其十九則紀戴宜甫子星歸事,附記云: 「昔金聖歎館戴宜甫香勳齋,無葉泐大師附聖歎降乩,余時往叩之,與宜甫友善。」 這可以考見聖歎少時玩那鬼畫符的時和地,也是很有興味的事,但不知為何在他各才子書批評裡卻看不出一點痕跡,我不知道刻《西廂》的年代,只查出《水滸》序題崇禎十四年二月,或者事隔十三四年,已不復再作少年狡獪乎。 《心史叢刊》二集中雲,「袁枚《隨園詩話》,金聖歎好批小說,人多薄之,然其《宿野廟》一絕雲,眾響漸已寂,蟲於佛面飛,半窗關夜雨,四壁掛僧衣,殊清絕。按聖歎所著之文皆存於所批書中,其詩僅見隨園稱道一首。」 劉繼莊《廣陽雜記》卷四,說蜀中山水之奇,後云: 「唱經堂於病中無端忽思成都,有詩云,蔔肆垂簾新雨霽,酒壚眠客亂花飛,餘生得到成都去,肯為妻兒一灑衣。」 聖歎在《杜詩解》卷二注中自引一首,云: 「曾記幼年有一詩。營營共營營,情性易為工,留濕生螢火,張燈誘小蟲,笑啼兼飲食,來往自西東,不覺閑風日,居然頭白翁。此時思之,真為可笑。」 又聖歎內書《聖人千案》之第二十五中云: 「昔者聖歎亦有一詩。何處誰人玉笛聲,黃昏吹起徹三更,沙場半夜無窮淚,未到天明便散營。」 但此一首亦在《沉吟樓借杜詩》中,為末第二首,題曰「聞笛」,未到作不得。我卻喜歡最末一首,以首二字為題曰「今春」: 今春刻意學龐公,齋日閒居小閣中, 為汲清泉淘缽器,卻逢小鳥吃青蟲。 矍齋識語雲,「唱經詩不一格,總之出入四唐,淵涵彼土,而要其大致實以老杜為歸。茲附刻《借杜詩》數章,豈惟虎賁貌似而已。」 《借杜詩》只二十五首,然嘗鼎一臠,亦可知味矣,但劉袁二君所引不知又系何本,豈唱經堂詩文稿在那時尚有寫本流傳歟。 聖歎的散文現在的確只好到他所批書中去找了,在五大部才子書中卻也可找出好些文章來,雖然這工作是很不容易。我覺得他替東都施耐庵寫的《水滸傳》序最好,此外《水滸》《西廂》卷頭的大文向來有名,但我看《唐才子詩》卷一那些談詩的短劄實在很好,在我個人覺得還比洋洋灑灑的大文更有意思。《杜詩解》卷二,自《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至《蚤起》,以四絕一律合為一篇,說得很是別致,其中這段批語也是一首好文章: 「無量劫來,生死相續,無賢無愚,俱為妄想騙過。如漢高縱觀秦皇帝,喟然歎曰,大丈夫當如此矣。豈非一肚皮妄想,及後置酒未央,玉卮上壽,卻道,季與仲所就孰多?此時心滿意足,不過當日妄想圓成。陳涉輟耕壟上曰,富貴無相忘。此時妄想與漢高無別,到後為王沉沉,不過妄想略現。阮嗣宗登廣武觀劉項戰處曰,遂使孺子成名。亦是此一副肚腸,一副眼淚,後來身不遇時,托於沉冥以至於死,不過妄想消滅。或為帝王,或為草竊,或為酒徒,事或殊途,想同一轍。因憶為兒嬉戲時,老人見之,漫無文理,不知其心中無量經營,無邊籌畫,並非卒然徒然之事也。羊車竹馬,意中分明國王迎門擁篲,縣令負弩前驅。塵羹塗飯,意中分明盛饌變色,菜羹必祭。桐飛剪笏,榆落收錢,意中分明恭己垂裳,繞床阿堵。其為妄想,與前三人有何分別。」 又《蚤起》題下批語亦佳,可算作一篇小文,原詩首句「春來常蚤起」下注云: 「此句蓋于未來發願如此,若作過後敘述,便索然無味,則下句所雲幽事皆如富翁日記賬簿,俗子強作《小窗清記》惡劄,不可不細心體貼。」 讀之不禁微笑,我們於此窺見了一點聖歎個人的好惡,可知他雖然生於晚明卻總不是王百穀吳從先一流人也。 附記一 一兩個月前語堂來信,叫我談談金聖歎及李笠翁等人。這事大難,我不敢動手,因為關於文學的批評和爭論覺得不能勝任。日前得福慶居士來信雲,「雨中無事,翻尋唱經堂稿為之歎息。講《離騷》之文只是殘稿,竟是殘了。莊騷馬杜待何如,可歎息也。」 看了記起金長文序中所說的詩,便想關於聖歎死時的話略加調查,拉雜寫此,算是一篇文章,其實乃只幾段雜記而已。對於聖歎的文學主張不曾說著一字,原書具在,朋友們願意闡揚或歪曲之者完全自由,與不佞正是水米無干也。 買得日本刻《徐而庵詩話》一卷,蓋即《而庵說唐詩》,卷首有文化丁醜星岩居士梁緯跋云:「余獨於清人詩話得金聖歎徐而庵兩先生,其細論唐詩透徹骨髓,則則皆中今人之病,真為緊要之話。」 星岩本名梁川孟緯,妻名紅蘭,皆以詩名。六月八日記于北平。 附記二 閒步庵得《第四才子書》,有西泠趙時揖聲伯序;又貫華堂評選杜詩總識十餘則,多記聖歎事,今錄其七八九則於下: 「邵蘭雪(諱點)雲,先生解杜詩時,自言有人從夢中語雲,諸詩皆可說,唯不可說古詩十九首,先生遂以為戒。後因醉後縱談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幾而絕筆矣。明夷輟講,青草符言,其數已前定也。 先生善畫,其真跡吳人士猶有藏者,故論畫獨得神理,如所評王宰山水圖及畫馬畫鶻諸篇,無怪其有異樣看法也。 先生飲酒,徹三四晝夜不醉,詼諧曼謔,座客從之,略無厭倦。偶有倦睡者,輒以新言醒之。不事生產,不修巾幅,談禪談道,仙仙然有出塵之致,殆以狂自好乎。余問邵悟非(諱然)先生之稱聖歎何義,曰,先生雲,《論語》有兩喟然歎曰,在顏淵則為歎聖,在與點則為聖歎。此先生之自為狂也。」 趙晴園生聖歎同時,所言當較可信,廖柴舟著傳中說及古詩十九首與聖歎釋義,蓋即取諸此也。 七月二十五日又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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