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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居喪


  希臘路吉亞諾思著

  一般人在居喪時候的行為,他的言語,以及別人安慰他的話,在好奇的觀察者都是值得注意的事。喪主以為這是一個可怕的打擊落在他自己和死者的身上,其實是相反,(這裡我呼冥王夫婦為證,)那死者不但是無可悲歎,或者倒是得了更好的境遇。喪家的感情實際上是全受著風俗習慣的指導。在這時候的儀注——不,但是讓我先來一說民間關於死這件事的信仰,隨後再看那些造成繁重禮節之動機,我們就不難明白了。

  那些凡人(如哲學家稱呼那一般人們)拿荷馬赫西阿特等詩人的故事當作教科書,深信地下有一深的窟窿,叫做冥土,廣大陰暗,沒有太陽,但很神秘地有點明亮,一切事物都可以看得清楚。冥土的王是大神宙斯的一個兄弟,名曰富老(Pluton),這個名字,據一位能幹的言語學家告訴我,含有頌揚他的陰財的意思。至於他的管轄的性質,他的人民的情況,據說他是統治死者一切,自他們歸他支配以後,永遠不能解脫,死者無論如何不准回到世上,自從天地開闢只有過二三例外,而這又是有特別緊要的理由才能辦到。他的領土周圍為大河所環繞,這些河名聽了就叫人害怕,如哭河,火焰河等。其中最為可怕,第一妨礙來人的前進的,是那苦河,如不用渡船是無人渡得過的,要徒涉是太深,要游泳是太寬,便是死鳥也是不能飛渡。在那邊渡頭,有一座金剛石門,冥王的侄兒哀亞珂思站在那裡看守。在他旁邊是一匹三個頭的狗,兇狠的畜生,可是對於新來的很是和善,它只是叫或咬那想要逃走的人。

  河的那邊是一片草原,生著水仙花,在那裡又有一座泉水,專與記憶作對,因此叫做忘泉。這些詳細的記錄,古人一定是從這些人得來的罷,便是忒薩利亞王后亞耳該斯諦思和她的同鄉布洛忒西勞思,哀格思的兒子忒修思,還有《阿迭綏亞》史詩的主人公。這些見證(他們的證明是應得我們恭敬地承受的)據我想大概都沒有喝那忘泉的水,因為否則他們是不會記得的。照他們所說,最高的主權完全是在冥王夫婦的手裡,但是他們也有下屬,幫助治理,有如報應,苦痛,恐怖等諸神,又有赫耳美思,雖然他不常在那裡伺候。司法權是交給兩位總督,米諾思和拉達曼都思,都是克來忒島人,也都是宙斯的兒子。

  他們打發那些善良正直的,遵守道德的人,成群地到往者原去殖民,在那裡享受全福的生活。惡人呢,便都交付報應神,率引到惡人的地方,照著他的罪過去受適當的刑罰。那裡有多少不同的苦刑呀!天平架,火,以及切齒的大鷹,伊克西恩在這裡掛在輪子上轉,西舒福思在那裡滾著他的石頭。我也並不忘記丹泰洛思,但是他站在別處,站在河的貼邊,卻是乾枯的幾乎是要口渴死了,那個可憐的傢伙。在冥間還有那許多中等的鬼魂,他們在草原上遊行,沒有形體的陰影,像煙似地捉摸不著。他們的營養似乎專靠我們在墓上所供獻的奠酒和祭品,因此假如在世上沒有親戚朋友活著,那麼這鬼在陰間只好餓著肚子過這一世了。

  (附注,伊克西恩本是國王,宙斯招他到天上去,卻想引誘他的皇后,被罰到陰間縛在車輪上永久轉著。西舒福思是很狡獪的英雄,他把死神捆在家裡,又欺騙冥王逃回陽間,死後令轉石上山,好容易辛辛苦苦地辦到了,石頭又滾下山去,還得重轉。丹泰洛思是宙斯的兒子,作惡多端,殺了自己的兒子,煮給眾神去吃,試探他們,後來罰站河邊卻喝不到水,頭上有很好吃的果子,伸手取時又複遠去。)

  一般人民平常聽了這些教訓,感受極深,所以在一個人死了的時候,他的親屬第一件事是放一個銅元在他嘴裡,好叫他拿去付那渡船錢,他們也並不想一想本地流通的是什麼錢,是亞迭加,馬其頓,還是哀吉亞錢呢?他們也不想到,假如拿不出渡船錢,在死者豈不更好,因為那麼舟夫便不肯渡他,他就將被打發回陽間來了。他們恐怕苦河的水不適於鬼魂化裝之用,把屍首洗過了,搽上最好的香料以防止腐蝕,戴上鮮花,穿上美服,擺列出去,這末了顯然是一種預防,是使死者在路上不要受涼呢,或是不要光著身子去見那三頭的狗罷。隨後是哭泣了。

  女人們大聲叫喊,男女同樣地哭,捶胸,拔頭髮,抓面頰,在這時候衣服也或撕破,塵土撒在頭上。這樣,生存的人弄得比死者的情形要更為可憐,在他們大抵都在地上打滾碰頭的時候,他一個人卻闊氣地穿著衣,光榮地戴著花圈,從容地躺在高高的靈床上,好像是裝飾了要去迎會似的。那母親——不,這是父親,或者像一點也未可知——從親屬中間邁步上前,倒在靈床上,(為增加戲劇的效力起見,我們假定這靈床上的主者是年少而且美貌,)叫喊出亂七八糟的沒有意義的聲音,只是死屍不會說話,否則它也一定有什麼回答的話要說罷。父親隨後說,個個字都悲哀的著力地說,他的兒子,他所愛的兒子,現在是沒有了,他是去了,在他大限未到以前被拉去了,只剩下他老人家來悲悼他。他未曾娶妻,未曾生子,未曾到過戰場,未曾扶過犁耙,未曾到得老年,他現在再也不能享樂,再也不能知道戀愛的歡娛,嗚呼,再也不能同朋友在席上喝得醉醺醺了。云云,云云。

  他猜想他的兒子還想要這些東西,可是終想不到手了。但這也沒有什麼,我們知道時時有人拿了馬,妾和書童,到墳上去殺掉,拿了衣服和別的裝飾去燒或埋葬,意思是叫死者在冥間可以享用這些東西。且說那苦痛的老年人發表我上邊所擬的哀詞,或者同類的另外的話,據我想來,似乎並不是要說給他的兒子聽, (他的兒子是不會聽見他的,即使他比斯登多耳還喊得響,)又不是為他自己,因為他完全知道自己的感情,無須再嚷一遍到自己的耳朵裡去。(附注:斯登多耳是古英雄,聲音洪大,在希臘出征忒羅亞軍中為傳令官。)自然的結論是,這個玩意兒是要給看客們看的。他在此時一直就沒有知道他兒子是在那裡,情況怎樣,也並不能對於人生略加思索,因為不然他就不會不明白,人的喪失生命並不是那樣的了不得的一件事了。

  讓我們想像那兒子對判官冥王告了假,到陽世來窺望一下,來阻止這些老人的嘮叨罷。他將要說道,「老爹,得了罷,這樣的嚷嚷是幹什麼?你把我噪昏了。拔頭髮抓臉都盡夠了。你叫我是可憐的人,你實在是侮辱了一個比你更快樂更有運氣的人了。你為什麼這樣地替我傷心?難道因為我沒有像你一樣,不是一個禿頭,駝背,皺皮的老廢物麼?因為我沒有活到變成老醜,沒有看見過一千個月亮的圓缺,臨了去到眾人面前獻醜麼?你能夠指出人生有那一點好處,是我們在陰間所缺少的麼?我知道你所要說的話,衣服,好飯食,酒和女人,你以為沒有這些在我一定是極不舒服的。你現在知道了麼,沒有饑渴是比酒肉還要好,不覺得冷是勝於許多衣服?來,我看你還需要指點,我教你這是應該怎樣哭的。從新哭過罷,這樣。啊,我的兒子!饑渴寒冷現在已經沒有他的份了!他是去了,去到疾病的權力以外,他不再怕那熱病,也不再怕仇人和暴君了。我的兒子,戀愛不能再來擾亂你的平安,損害你的健康,侵略你的錢袋了,啊,這真是大變呀!你也不會再到那可厭的老年,也不會再做你後輩的眼中釘了!——你說罷,我的哀詞豈不勝過你的,在真實和荒唐這兩件上豈不都比你強麼。

  或者你所掛念的是地下的那漆黑的暗罷?是這個使你不安麼?是你怕我封在棺材裡要悶死麼?你要知道,我的眼睛不久就要腐爛,或者(如你喜歡這樣辦)就要被火燒掉了,此後我不會看得出光明或黑暗了。這個就可以這樣算了罷。但是,現在看來這些哀悼,這吹簫呀,槌胸呀,這許多無謂的叫喊呀,於我都有什麼好處呢?我又要我墳上掛鮮花的圓柱什麼用?你到這上面去奠酒,你想這有什麼意思,你希望這酒一直濾過去沁到冥間麼?至於祭品,你一定看得出,所有的滋養料都變成煙沖上天去,我們鬼魂還是依然故我,餘下來的乃是灰土,是無用的。難道你的學說是,鬼是貪吃灰的麼?冥王的國土並不是那樣荒蕪,我們的水仙也不怎麼缺乏,至於要來請求你接濟糧食。因為這些壽衣和氈包,我的兩齶已被結實地兜住了,否則,憑了報施音(附注:報應女神之一)的名字,我聽了你所說的話,看了你所做的事,早就忍不住大笑起來了。」

  「說到這句,死神永久封了他的嘴唇了。」

  我們所說,這位死屍,斜靠躺著,用一隻胳膊支住身子,這樣地說。我們能夠疑心他所說的不對麼?可是那些傻子,自己鬧得不夠,還要去招專門的助手來,那是一個哀悼的藝術家,有一大堆的現成的悲傷放在手頭,於是就充作這愚蠢的歌詠隊的指導,供給他們哀詞的題旨。這樣可見人都是相像的傻子。但是在這地方,民族的特質顯露出來了。希臘人焚燒他們的死人,波斯人用埋葬,印度人用釉漆,斯屈提亞人吃在肚裡,埃及人做成木乃伊。

  在埃及,死屍好好地風乾之後,仍請他坐在食桌前面,我親自看見過,而且這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假如埃及人想救濟自己的經濟困難,便可以帶了他已故的兄弟或父親到當鋪裡去走一趟。三角塔,墳山,圓柱,上加短命的銘詞,都是顯而易見的兒戲似的無用的東西。有些人卻更進一步,想對那冥間的判官替死者說情,或是證明他的功業,便舉行那葬時的競技,建立頌揚的墓碑。最後的荒唐事是回喪飯,那時到場的親戚努力安慰那父母,勸他們吃飯,他們呢,天知道,三天的齋戒已經幾乎餓壞了,本來是很願意順從的了。一個客人說道,「這要拖延多久呢?你讓那去世的聖靈平安休息罷。假如你要悲悼,你也得吃飯才好,使得你的力氣抵得過你的悲傷。」在這個當兒,便會有一對荷馬的詩句,在席上傳誦過去,譬如——

  「就是美髮的尼阿倍也不忘記吃食,」還有——

  「亞伽亞人不把斷食來哀悼他們的死者。」

  (附注,尼阿倍因子女眾多美妙,自誇勝於神母,諸子女悉為亞頗隆所射死,尼阿倍悲傷化為石。)

  父母聽從了勸告,雖然他們最初動手吃食似乎有點害羞,他們不願意被人家說,喪了子女之後他們還是這樣為肉體的需要所束縛。

  以上是喪家所行的荒唐事之一斑,因為我不能列舉這些事情的一切。這都從凡人的誤解發生,以為死是人所能遭遇的最壞的一件事。

  附記

  路吉亞諾思(Lukianos)生於二世紀時,本敘利亞人,在希臘羅馬講學,用希臘語作諷刺文甚多。我曾譯過一篇《冥土旅行》,又《娼女問答》三篇收在《陀螺》中。原本我只有《信史》等數篇,今均據奧斯福大學英譯本譯出。關於此篇,福婁氏(Fowler)序文中曾雲,「這不必否認,他有點缺乏情感,在他分析的性情上是無足怪的,卻也並不怎麼不愉快。他是一種堅硬而漂亮的智慧,但沒有情分。他恬然地使用他的解剖刀,有時候真帶著些野蠻的快樂。在《論居喪》這一篇裡,他無慈悲地把家族感情上的幕都撕碎了。」是的,路吉亞諾思的諷刺往往是無慈悲的,有時惡辣地直刺到人家心坎裡。但是我們怎麼能恨他。他是那麼明智地,又可說那麼好意地這樣做,而我們又實在值得他那樣的鞭撻。正如被斯威夫德罵為耶呼(Yahoo),我們還只得洗耳恭聽。這雖然或者有點被虐狂的嫌疑,我們鞭撻自己的死屍覺得還是一件痛快事,至少可以當作這荒謬萬分的人類的百分之一的辯解。

  (下略。)

  十九年三月十五日,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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