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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紀念


  面前書桌上放著九冊新舊的書,這都是志摩的創作,有詩,文,小說,戲劇——有些是舊有的,有些給小孩們拿去看丟了,重新買來的,《猛虎集》是全新的,襯頁上寫了這幾行字:「志摩飛往南京的前一天,在景山東大街遇見,他說還沒有送你《猛虎集》,今天從志摩的追悼會出來,在景山書社買得此書。」

  志摩死了,現在展對遺書,就只感到古人的人琴俱亡這一句話,別的沒有什麼可說。志摩死了,這樣精妙的文章再也沒有人能做了,但是,這幾冊書遺留在世間,志摩在文學上的功績也仍長久存在。中國新詩已有十五六年的歷史,可是大家都不大努力,更缺少鍥而不捨地繼續努力的人,在這中間志摩要算是唯一的忠實同志,他前後苦心地創辦詩刊,助成新詩的生長,這個勞績是很可紀念的,他自己又孜孜矻矻地從事於創作,自《志摩的詩》以至《猛虎集》,進步很是顯然,便是像我這樣外行也覺得這是顯然。

  散文方面志摩的成就也並不小,據我個人的愚見,中國散文中現有幾派,適之仲甫一派的文章清新明白,長於說理講學,好像西瓜之有口皆甜,平伯廢名一派澀如青果,志摩可以與冰心女士歸在一派,仿佛是鴨兒梨的樣子,流麗輕脆,在白話的基本上加入古文方言歐化種種成分,使引車賣漿之徒的話進而為一種富有表現力的文章,這就是單從文體變遷上講也是很大的一個供獻了。

  志摩的詩,文,以及小說戲劇在新文學上的位置與價值,將來自有公正的文學史家會來精查公佈,我這裡只是籠統地回顧一下,覺得他半生的成績已經很夠不朽,而在這壯年,尤其是在這藝術地「復活」的時期中途凋喪,更是中國文學的一大損失了。

  但是,我們對於志摩之死所更覺得可惜的是人的損失。文學的損失是公的,公攤了時個人所受到的只是一份,人的損失卻是私的,就是分擔也總是人數不會太多而分量也就較重了。照交情來講,我與志摩不算頂深,過從不密切,所以留在記憶上想起來時可以引動悲酸的情感的材料也不很多,但即使如此我對於志摩的人的悼惜也並不少。的確如適之所說,志摩這人很可愛,他有他的主張,有他的派路,或者也許有他的小毛病,但是他的態度和說話總是和藹真率,令人覺得可親近,凡是見過志摩幾面的人,差不多都受到這種感化,引起一種好感,就是有些小毛病小缺點也好像臉上某處的一顆小黑痣,也是造成好感的一小小部分,只令人微笑點頭,並沒有嫌憎之感。

  有人戲稱志摩為詩哲,或者笑他的戴印度帽,實在這些戲弄裡都仍含有好意的成分,有如老同窗要舉發從前吃戒尺的逸事,就是有派別的作家加以攻擊,我相信這所以招致如此怨恨者也只是志摩的階級之故,而決不是他的個人。適之又說志摩是誠實的理想主義者,這個我也同意,而且覺得志摩因此更是可尊了。這個年頭兒,別的什麼都有,只是誠實卻早已找不到,便是爪哇國裡恐怕也不會有了罷,志摩卻還保守著他天真爛漫的誠實,可以說是世所希有的奇人了。

  我們平常看書看雜誌報章,第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那偉大的說誑,上自國家大事,下至社會瑣聞,不是恬然地顛倒黑白,便是無誠意地弄筆頭,其實大家也各自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自己未必相信,也未必望別人相信,只覺得非這樣地說不可,知識階級的人挑著一副擔子,前面是一筐子馬克思,後面一口袋尼采,也是數見不鮮的事,在這時候有一兩個人能夠誠實不欺地在言行上表現出來,無論這是那一種主張,總是很值得我們的尊重的了。

  關於志摩的私德,適之有代為辯明的地方,我覺得這並不成什麼問題。為愛惜私人名譽起見,辯明也可以說是朋友的義務,若是從藝術方面看去這似乎無關重要。詩人文人這些人,雖然與專做好吃的包子的廚子,雕好看的石像的匠人,略有不同,但總之小德逾閑與否於其藝術沒有多少關係,這是我想可以明言的。不過這也有例外,假如是文以載道派的藝術家,以教訓指導我們大眾自任,以先知哲人自任的,我們在同樣謙恭地接受他的藝術以前,先要切實地檢察他的生活,若是言行不符,那便是假先知,須得謹防上他的當。現今中國的先知有幾個禁得起這種檢察的呢,這我可不得而知了。這或者是我個人的偏見亦未可知,但截至現在我還沒有找到覺得更對的意見,所以對於志摩的事也就只得仍是這樣地看下去了。

  志摩死後已是二十幾天了,我早想寫小文紀念他,可是這從那裡去著筆呢?我相信寫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無的,真的深切的感情只有聲音,顏色,姿勢,或者可以表出十分之一二,到了言語便有點兒可疑,何況又到了文字。文章的理想境我想應該是禪,是個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的境界,有如世尊拈花,迦葉微笑,或者一聲「且道」,如棒敲頭,夯地一下頓然明瞭,才是正理,此外都不是路。

  我們回想自己最深密的經驗,如戀愛和死生之至歡極悲,自己以外只有天知道,何曾能夠于金石竹帛上留下一絲痕跡,即使呻吟作苦,勉強寫下一聯半節,也只是普通的哀辭和定情詩之流,那裡道得出一分苦甘,只看汗牛充棟的集子裡多是這樣物事,可知除聖人天才之外誰都難逃此難。我只能寫可有可無的文章,而紀念亡友又不是可以用這種文章來敷衍的,而紀念刊的收稿期限又迫切了,不得已還只得寫,結果還只能寫出一篇可有可無的文章,這使我不得不重又歎息。這篇小文的次序和內容差不多是套適之在追悼會所發表的演辭的,不過我的話說得很是素樸粗笨,想起志摩平素是愛說老實話的,那麼我這種老實的說法或者是志摩的最好紀念亦未可知,至於別的一無足取也就沒有什麼關係了。

  (民國二十年十二月十三日,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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