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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蝙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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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雨翁: 我老早就想寫一篇文章論論這位奇特的黑夜行腳的蝙蝠君。但終於沒有寫,不,也可以說是寫過的,只是不立文字罷了。 昨夜從苦雨齋談話歸來,車過西四牌樓,忽然見到幾隻蝙蝠沿著電線上面飛來飛去,似乎並不怕人。熱鬧市口他們這等遊逛,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豈未免有點兒鄉下人進城乎。 「奶奶經」告訴我,蝙蝠是老鼠變的。怎樣地一個變法呢?據雲,老鼠嘴饞,有一回口渴,錯偷了鹽吃,於是脫去尾巴,生上翅膀,就成了現在的蝙蝠這般模樣。這倒也十分自在,未免更上一層樓,從地上的活動,進而為空中的活動,飄飄乎不覺羽化而登仙。但另有一說,同為老鼠變的則一,同為口渴的也則一,這個則是偷吃了油。我佛面前長明燈,每晚和尚來添油,後來不知怎地,卻發現燈盤裡面的油,一到隔宿便涓滴也沒有留存。和尚好生奇怪,有一回,夜半,私下起來探視,卻見一個似老鼠而又非老鼠的東西昏臥在裡面。也許他正在朦朧罷,和尚輕輕地撚起,驀然間他驚醒了,不覺大聲而疾呼,「嘰!嘰!」 和尚慈悲,走出門,一揚手,喝道, 「善哉—— 有翅能飛, 有足能走。」 於是蝙蝠從此遍天下。 生物學裡關於蝙蝠是怎樣講法,現在也不大清楚了。只知道他是胎生的,怪別致的,走獸而不離飛鳥,生上這麼兩扇軟翅。分明還記得,小時候讀小學教科書(共和國的),曾經有過蝙蝠君的故事。唉,這太叫人甚麼了,想起那教科書,真未免對於此公有些不敬,仿佛說他是被厭棄者,走到獸群,獸群則曰,你有兩翅,非我族類。走到鳥群,鳥群則曰,你是胎生,何與吾事。這似乎是因為蝙蝠君會有挑唆和離間的本事。究竟他和他的同輩爭過怎樣的一席長短,或者與他的先輩先生們有過何種利害衝突的關係,我俱無從知道,固然在事實上好像也找不出甚麼證據來,大抵這些都是由於先輩的一時高興,任意賜給他的頭銜罷。 然而不然,不見夫鍾馗圖乎,上有蝙蝠飛來,據說這就是「福」的象徵呢,在這裡,蝙蝠君倒又成為「幸運兒」了。本來末,舉凡人世所謂擁護呀,打倒呀之類,壓根兒就是個倚伏作用,孟軻不也說過嗎,「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蝙蝠君自然還是在那裡過他的幽棲生活。但使我耽心的,不知現在的小學教科書,或者兒童讀物裡面,還有這類不愉快的故事沒有。 夏夜的蝙蝠,在鄉村裡面的,卻有著另一種風味。日之夕矣,這一天的農事告完。麥糧進了倉房。牧人趕回豬羊。老黃牛總是在樹下多歇一會兒,嘴裡懶懶嚼著乾草,白沫一直拖到地,照例還要去南塘喝口水才進牛欄的罷。長工幾個人老是蹲在場邊,腰裡拔出旱煙袋在那裡彼此對火。有時也默默然不則一聲。場面平滑如一汪水,我們一群孩子喜歡再也沒有可說的,有的光了腳在場上亂跑。 這時不知從那裡來的蝙蝠,來來往往的只在頭上盤旋,也不過是樹頭高罷,孩子們於是慌了手腳,跟著在場上兜轉,性子急一點的未免把光腳亂跺。還是大人告訴我們的,脫下一隻鞋,向空拋去,蝙蝠自會鑽進裡邊來,就容易把他捉住了。然而蝙蝠君卻在逗弄孩子們玩耍,倒不一定會給捉住的。不過我們一隻腳在場上跳來跳去,實在怪不方便的,一不慎,腳落地,踏上滿襪子土,回家不免要挨父親瞪眼。有時在外面追趕蝙蝠直至更深,弄得一身土,不敢回家,等到母親出門呼喚,才沒精打采的歸去。 年來只在外面漂泊,家鄉的事事物物,表面上似乎來得疏闊,但精神上卻也分外地覺得親近。偶爾看見夏夜的蝙蝠,因而想起小時候聽白髮老人說「奶奶經」以及自己頑皮的故事,真大有不勝其今昔之感了。 關於蝙蝠君的故事,我想先生知道的要多多許,寫出來也定然有趣,何妨也就來談談這位「夜行者」呢? Grahame的《楊柳風》(The Wind in the Willows)小書裡面,不知曾附帶提到這小動物沒有,順便的問一聲。 (七月二十日,啟無。) 啟無兄: 關於蝙蝠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很少,未必有什麼可以補充。查《和漢三才圖會》卷四十二原禽類,引《本草綱目》等文後,按語曰,「伏翼身形色聲牙爪皆似鼠而有肉翅,蓋老鼠化成,故古寺院多有之。性好山椒,包椒於紙拋之,則伏翼隨落,竟捕之。若所齧手指則難放,急以椒與之,即脫焉。其為鳥也最卑賤者,故俚語雲,無鳥之鄉蝙蝠為王。」案日本俗語「無鳥的鄉村的蝙蝠」,意思就是矮子隊裡的長子。蝙蝠喜歡花椒,這種傳說至今存在,如東京兒歌雲, 「蝙蝠,蝙蝠, 給你山椒吧, 柳樹底下給你水喝吧。 蝙蝠,蝙蝠, 山椒的兒, 柳樹底下給你醋喝吧。」 北原白秋在《日本的童謠》中說,「我們做兒童的時候,吃過晚飯就到外邊去,叫蝙蝠或是追蝙蝠玩。我的家是酒坊,酒倉左近常有蝙蝠飛翔。而且蝙蝠喜歡喝酒,我們捉到蝙蝠,把酒倒在碟子裡,拉住它的翅膀,伏在裡邊給它酒喝。蝙蝠就紅了臉,醉了,或者老鼠似的吱吱地叫了。」日向地方的童謠雲, 「酒坊的蝙蝠,給你酒喝吧。 喝燒酒麼,喝清酒麼? 再下一點來再給你喝吧。」 有些兒童請它吃糟喝醋,也都是這個意思的變換。不過這未必全是好意,如長野的童謠便很明白,即是想脫一隻鞋向空拋去也。其詞曰, 「蝙蝠,來, 快來! 給你草鞋,快來!」 雪如女士編《北平歌謠集》一〇三首雲, 「簷蝙蝠,穿花鞋, 你是奶奶我是爺。」 這似乎是幼稚的戀愛歌,雖然還是說的花鞋。 蝙蝠的名譽我不知道是否系為希臘老奴伊索所弄壞,中國向來似乎不大看輕它的。它是暮景的一個重要的配色,日本《俳句辭典》中說,「無論在都會或鄉村,薄暮的景色與蝙蝠都相調和,但熱鬧雜遝的地方其調和之度較薄。大路不如行人稀少的小路,都市不如寂靜的小城,更密切地適合。看蝙蝠時的心情,也要仿佛感著一種蕭寂的微淡的哀愁那種心情才好。從滿腔快樂的人看去,只是皮相的觀察,覺得蝙蝠在暮色中飛翔罷了,並沒有什麼深意,若是帶了什麼敗殘之憾或歷史的悲愁那種情調來看,便自然有別種的意趣浮起來了。」這雖是《詩韻含英》似的解說,卻也頗得要領。小時候讀唐詩,(韓退之的詩麼?)有兩句雲,「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至今還覺得有趣味。會稽山下的大禹廟裡,在禹王耳朵裡做窠的許多蝙蝠,白晝也吱吱地亂叫,因為我們到廟時不在晚間,所以總未見過這樣的情景。日本俳句中有好些詠蝙蝠的佳作,舉其一二: 「蝙蝠呀, 屋頂草長—— 圓覺寺。」——億兆子作。 「蝙蝠呀, 人販子的船 靠近了岸。」——水迺家作。 「土牢呀, 衛士所燒的火上的 食蚊鳥。」——芋村作。 Kakuidori,吃蚊子鳥,即是蝙蝠的別名。 格來亨的《楊柳風》裡沒有說到蝙蝠,他所講的只是土撥鼠,水老鼠,獾,獺和癩蝦蟆。但是我見過一本《蝙蝠的生活》,很有文學的趣味,是法國Charles Derennes所著,Willcox女士于一九二四年譯成英文,我所見的便是這一種譯本。 (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豈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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