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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雜學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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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這篇文章本來全是出於偶然。從《儒林外史》裡看到雜覽雜學的名稱,覺得很好玩,起手寫了那首小引,隨後又加添三節,作為第一分,在雜誌上發表了。可是自己沒有什麼興趣,不想再寫下去了,然而既已發表,被催著要續稿,又不好不寫,勉強執筆,有如秀才應歲考似的,把肚裡所有的幾百字湊起來繳卷,也就可以應付過去了罷。這真是成了雞肋,棄之並不可惜,食之無味那是毫無問題的。這些雜亂的事情,要怎樣安排得有次序,敘述得詳略適中,固然不大容易,而且寫的時候沒有興趣,所以更寫不好,更是枯燥,草率。我最怕這成為自畫自贊。罵猶自可,贊不得當乃尤不好過,何況自贊乎。 因為竭力想避免這個,所以有些地方覺得寫的不免太簡略,這也是無可如何的事,但或者比多話還好一點亦未可知。總結起來看過一遍,把我雜覽的大概簡略的說了,還沒有什麼自己誇讚的地方,要說句好話,只能批八個字雲,國文粗通,常識略具而已。我從古今中外各方面都受到各樣影響,分析起來,大旨如上邊說過,在知與情兩面分別承受西洋與日本的影響為多,意的方面則純是中國的,不但未受外來感化而發生變動,還一直以此為標準,去酌量容納異國的影響。這個我向來稱之曰儒家精神,雖然似乎有點籠統,與漢以後尤其是宋以後的儒教顯有不同,但為得表示中國人所有的以生之意志為根本的那種人生觀,利用這個名稱殆無不可。 我想神農大禹的傳說就從這裡發生,積極方面有墨子與商韓兩路,消極方面有莊楊一路,孔孟站在中間,想要適宜的進行,這平凡而難實現的理想我覺得很有意思,以前屢次自號儒家者即由於此。佛教以異域宗教而能於中國思想上占很大的勢力,固然自有其許多原因,如好談玄的時代與道書同尊,講理學的時候給儒生作參考,但是其大乘的思想之入世的精神與儒家相似,而且更為深徹,這原因恐怕要算是最大的吧。 這個主意既是確定的,外邊加上去的東西自然就只在附屬的地位,使他更強化與高深化,卻未必能變化其方向。我自己覺得便是這麼一個頑固的人,我的雜學的大部分實在都是我隨身的附屬品,有如手錶眼鏡及草帽,或是吃下去的滋養品如牛奶糖之類,有這些幫助使我更舒服與健全,卻並不曾把我變成高鼻深目以至有牛的氣味。我也知道偏愛儒家中庸是由於癖好,這裡又缺少一點熱與動,也承認是美中不足。儒家不曾說「怎麼辦」,像猶太人和斯拉夫人那樣,便是證據。我看各民族古聖的畫像也覺得很有意味,猶太的眼向著上是在祈禱,印度的伸手待接引眾生,中國則常是叉手或拱著手。我說儒家總是從大禹講起,即因為他實行道義之事功化,是實現儒家理想的人。 近來我曾說,中國現今緊要的事有兩件,一是倫理之自然化,二是道義之事功化。前者是根據現代人類的知識調整中國固有的思想,後者是實踐自己所有的理想適應中國現在的需要,都是必要的事。此即是我雜學之歸結點,以前種種說話,無論怎麼的直說曲說,正說反說,歸根結底的意見還只在此,就只是表現得不充足,恐怕讀者一時抓不住要領,所以在這裡贅說一句。 我平常不喜歡拉長了面孔說話,這回無端寫了兩萬多字,正經也就枯燥,仿佛招供似的文章,自己覺得不但不滿而且也無謂。這樣一個思想徑路的簡略地圖,我想只足供給要攻擊我的人,知悉我的據點所在,用作進攻的參考與準備,若是對於我的友人這大概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寫到這裡,我忽然想到,這篇文章的題目應該題作「愚人的自白」才好,只可惜前文已經發表,來不及再改正了。 民國三十三年,七月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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