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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雜學十五


  我平常有點喜歡地理類的雜地志這一流的書,假如是我比較的住過好久的地方,自然特別注意,例如紹興,北京,東京雖是外國,也算是其一。對於東京與明治時代我仿佛頗有情分,因此略想知道他的人情物色,延長一點便進到江戶與德川幕府時代,不過上邊的戰國時代未免稍遠,那也就夠不到了。最能談講維新前後的事情的要推三田村鳶魚,但是我更喜歡馬場孤蝶的《明治之東京》,只可惜他寫的不很多。

  看圖畫自然更有意思,最有藝術及學問的意味的有戶塚正幸即東東亭主人所編的《江戶之今昔》,福原信三編的《武藏野風物》。前者有圖板百零八枚,大抵為舊東京府下今昔史跡,其中又收有民間用具六十餘點,則兼涉及民藝,後者為日本寫真會會員所合作,以攝取漸將亡失之武藏野及鄉土之風物為課題,共收得照相千點以上,就中選擇編印成集,共一四四枚,有柳田氏序。描寫武藏野一帶者,國木田獨步德富蘆花以後人很不少,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卻是永井荷風的《日和下馱》,曾經讀過好幾遍,翻看這些寫真集時又總不禁想起書裡的話來。

  再往前去這種資料當然是德川時代的浮世繪,小島烏水的《浮世繪與風景畫》已有專書,廣重有《東海道五十三次》,北齋有《富岳三十六景》等,幾乎世界聞名,我們看看複刻本也就夠有趣味,因為這不但畫出風景,又是特殊的彩色木板畫,與中國的很不相同。但是浮世繪的重要特色不在風景,乃是在於市井風俗,這一面也是我們所要看的。背景是市井,人物卻多是女人,除了一部分畫優伶面貌的以外,而女人又多以妓女為主,因此講起浮世繪便總容易牽連到吉原遊廓,事實上這二者確有極密切的關係。畫面很是富麗,色彩也很豔美,可是這裡邊常有一抹暗影,或者可以說是東洋色,讀中國的藝與文,以至於道也總有此感,在這畫上自然也更明瞭。永井荷風著《江戶藝術論》第一章中曾云:

  「我反省自己是什麼呢?我非威耳哈倫似的比利時人而是日本人也,生來就和他們的運命及境遇迥異的東洋人也。戀愛的至情不必說了,凡對於異性之性欲的感覺悉視為最大的罪惡,我輩即奉戴此法制者也。承受勝不過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訓之人類也,知道說話則唇寒的國民也。使威耳哈倫感奮的那滴著鮮血的肥羊肉與芳醇的葡萄酒與強壯的婦女之繪畫,都於我有什麼用呢。嗚呼,我愛浮世繪。苦海十年為親賣身的遊女的繪姿使我泣。憑倚竹窗茫然看著流水的藝妓的姿態使我喜。

  賣宵夜面的紙燈寂寞地停留著的河邊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樹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歎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於我都是可親,於我都是可懷。」這一節話我引用過恐怕不止三次了。我們因為是外國人,感想未必完全與永井氏相同,但一樣有的是東洋人的悲哀,所以於當作風俗畫看之外,也常引起悵然之感,古人聞清歌而喚奈何,豈亦是此意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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