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怠工之辯


  紹昌先生左右:

  日前張銘三君來,送來《日本研究》第四期一冊,並所惠贈之佐佐木理譯《希臘神話論考》一冊,領收謝謝。哈利孫女士的著作,我在民國初年見了她的《古代藝術與儀式》以後,才注意閱讀,一直很是佩服,不獨希臘神話上得到種種教示,就是我對於神與鬼等的理解也深受其影響,雖然茀來則博士的著書又是別方面的來源。去年冬天高阪正顯博士來北京,在綜合調查研究所見面,談到哈利孫女士的事,知道他也有文章發表過,仿佛覺得在寂寞荒僻的路上遇見了行人,很是高興。《古代藝術與儀式》已有日本文譯本,也出於佐佐木氏之手,曾經得到,這回又承贈予《希臘神話論考》,于感謝盛意之外,又引起我對於譯者一種親近之感,這是常時難有的事,自己覺得殊可珍惜。

  鄙人因為翻譯亞坡羅陀洛斯的《希臘神話》,於民國二十七年春間曾將哈利孫女士的這《希臘神話論》譯出,作為附錄,交給當時由胡適之博士主管的編譯委員會,後來聽說這些稿件存在香港,恐怕現在已經不知下落了吧。本文的譯本因為在做注釋,還留存寒齋,可是《神話論》沒法子去查詢,也沒有決心去重譯,這回看見佐佐木譯書,便不免感慨系之。日本學問界日益精進,古希臘之介紹研究漸以加多,克貝耳教授的薪火愈傳愈大,隔海望之,至為豔羨,中國不知須待至何時,始能有此一日乎。

  《日本研究》的定期刊,非由大才與毅力主持,不能迅速成就,切實進展,每期快讀,不勝佩服。命寫文章,極想盡力,但是力不從心,也頗有些困難,甚為惶恐。鄙人在蘆溝橋事變之前即曾聲明,自己從前所走的路全是錯的,即是從文學藝術方面下手去理解日本國民精神,這事完全是徒勞,只有宗教一路或有希望,因為我覺得在這裡中日兩國民最是不同,我們要能夠懂得日本國民的宗教情緒,才可希望瞭解他的思想與行為。我這意見在近六七年中雖然承蒙日本神道學家的支援與獎勵,可是我自己還沒有動手去做的決心與勇氣,因為宗教本是一頭窄的門,而我又恰巧是《新約》上所說的少信的人,那麼這件事自然如富翁之登天堂,不是很容易的。

  截至現在為止,我還只在等候有緣的人出現,向著這條路走去,到得後來再從寶山裡回來的時候,請他講故事給我們聽,不但增廣見聞,而且可以證明我的條陳究竟正確如何。要批評說懶惰,也是無法,不過天下事往往有設計與實行不是一個人的,所謂成功不必由我,似乎也可引以自解。或者說,這一件如果目下做不動,何妨換一件先來做看,談談別的問題呢?這是不可能的。

  假如我是開著一所店鋪,拿不出頭號貨色來,那麼姑且拿次號的,對主顧說明白,問要不要且以此代用,那當然是無妨的,現在卻不是這種情形。這有如從前運河裡糧船堵住了河道,非把這大船先打發走了,後面的船無論如何沒法行駛,我想談日本文化也須得先就宗教懂得個大概,才能來說別的,現在還是談不到。近來也胡亂的寫作,不過那都是關於中國的,自己的事情不能說全不知道,說到日本文化,現今暫時還得「遠慮」,等到把宗教一關打通了之後。因此,自己寫文章,實在覺得沒有辦法,這是要請特別原諒的。

  翻譯似乎沒有這樣為難了。其實在去冬曾經有一回想譯一小篇島崎藤村先生的隨筆送去,因為藤村先生的有好些散文都是我所十分佩服的,而且那時貴刊正要出藤村紀念專輯,覺得更是沒有什麼責任,所以決心想那麼辦。實在卻是沒有成功。那篇文章題為「短夜時節」,收在昭和五年出版的文集《在市井間》之中,反復看了幾遍,覺得實在很好,等到要想動手翻譯,才又看出來這裡口氣達不出,那裡句子寫不好,結果是思量打算了半天,仍舊一個字都沒有寫下來。這不是說前回不曾交卷的辯解,其實乃是說明翻譯之不容易,假如這所要譯的是自己所佩服所喜歡的作者所寫的文章。或是原文未必佳妙,原作者未必高明,那麼馬虎的翻他一下也不見得真是怎麼難,不過這類東西又未必有人願意翻譯,我們即使有閑,就是茶也好喝,何苦來自尋煩惱,在白紙上去多寫上許多黑字呢。

  翻譯白費心力固然是煩惱,而憑空又負上些責任,又是別一種煩惱,或者是日本所謂迷惑。我剛說翻譯藤村文章沒有責任,便是因為那時要出藤村特輯,紀念藤村的是非其責自在編輯者,應命為文的人別無干係,若是自己自動的翻譯介紹某一作品,那麼這責任就要自己去負,也實在是一件很有點兒麻煩的事情。譬如你翻譯古典作品,不免有批評家要責備說為什麼不介紹現代,如介紹了明治時代作品,又會得怪你不看重從軍文士。古人說,責備賢者,自然也是光榮,在旁觀的看來,總是有點不討好,殊有狼狽不堪之印象。不過這裡只是客觀的說,在自己卻自有主觀,翻譯的時候還是照自定的方針去做,因為自己相信所做的工作是翻譯而不是通譯,所以沒有那些責任。

  有同鄉友人從東京來信,說往訪長穀川如是閑氏,他曾雲,要瞭解日本,不能只譯文學,要譯也須譯明治作家之作,因他們所表現的還有日本精神,近人之作則只是個人趣味而已。我很喜歡在日本老輩中還有我們這一路的意見,是頗強人意的事,只要自信堅定,翻譯仍是可做的,比較成問題的還只是自己的能力。談到這裡,我對貴刊想說的話差不多就齊全了,文章雖不能寫,翻譯尚想努力,但是在原則上努力不成問題,何時能夠實現卻未可知,因為這有力的分量的關係。本來根本不是罷工,可是不免似乎有怠工的樣子,上邊這好些廢話就只是當作一篇辯解。

  末了順便附說一點淺陋的意見。我覺得中日兩國民現今迫切的需要一個互相坦白的披露胸襟的機會,中國固然極須知道日本,而在日本至少同樣的也有知道中國人之必要。理想的辦法是各人先講各人自己的事情,無論怎麼說都好,只要誠實坦白,隨時互相討論商榷,不久自然可望意見疏通,感情也會和好。若是甲國專來研究介紹乙國,乙國對於甲國也同樣的做,那麼是結果大概過猶不及,如不是太偏於客氣,便將偏於太不客氣。在中國與日本,我恐怕這情形就是如此。將來最好變換一個做法,由兩國分別辦一個大雜誌社,中國方面由本國切實的學者文人主稿,撰述關於中國各問題的論文,譯成流暢的日本語,按期刊行,供日本國民的閱讀,同時日本也照樣的辦一漢文雜誌,這也未始不是文化交流的一個好辦法。中國的雜誌以介紹中國為主,但亦可留下十分之三的地位登載關於日本的文章,以便與日本方面交換意見,日本則附載關於中國的論文。

  這種有大使命的刊物其實倒很容易辦,既然深切的感到東洋民族的運命是整個的,非互相協和不能尋出生路,但能一切出以誠實坦白,消極的條件只須不失國際的禮儀,那麼沒有什麼話不可以談或是談不通的。即如雜誌的名號,中國所出的便可稱為「支那ト日本」,日本的稱為「日本與中國」,—中國人不必厭惡支那之別號,日本也無須再對中國二字表示爭執了。寫一封信,乃竟拉扯到三千言,已經有點可笑,末後又說夢話,這夢太好了,霍地醒轉時將大失望,還不及做惡夢驚醒覺得快活,不過夢由心造,這裡的意思總是誠實的,無妨說說,既然寫下之後也就不再塗去。

  以前我曾寫過一篇《中國的思想問題》,這文章當然是不足道,但可以表示我近五六年所用心的地方,若是中國要發刊夢想的雜誌,我願意貢獻出去,還可以繼續效力,關於日本的則只有那篇《日本之再認識》,事實上是一紙關店的聲明,由此可知鄙人所言全無虛飾,亦當為朋友們所共諒者也。草草不盡,即頌撰安。

  民國三十三年一月十五日,知堂和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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