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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英雄崇拜


  英雄崇拜在少年時代是必然的一種現象,於精神作興上或者也頗有效力的。我們回想起來都有過這一個時期,或者直到後來還是如此,心目中總有些覺得可以佩服的古人,不過各人所崇拜的對象不同,就是在一個人也會因年齡思想的變化而崇拜的對象隨以更動。如少年時崇拜常山趙子龍或紹興黃天霸,中年時可以崇拜湘鄉曾文正公,晚年就歸依了蒙古八思巴,這是很可笑的一例,不過在中國智識階級中也不是絕對沒有的事。近來有識者提倡民族英雄崇拜,以統一思想與感情,那也是很好的,只可惜這很不容易,我說不容易,並不是說怕人家不服從,所慮的是難於去挑選出這麼一個古人來。關,嶽,我覺得不夠,這兩位的名譽我懷疑都是從說書唱戲上得來的,威勢雖大,實際上的真價值不能相副。關老爺只是江湖好漢的義氣,欽差大臣的威靈,加上讀《春秋》的傳說與一本「覺世真經」,造成那種信仰,羅貫中要負一部分的責任。岳爺爺是從《精忠嶽傳》裡出來的,在南宋時看朱子等的口氣並不怎麼尊重他,大約也只和曲端差不多看待罷了。說到冤屈,曲端也何嘗不是一樣地冤,詩人曾歎息「軍中空卓曲端旗」,千載之下同為扼腕,不過他既不會寫《滿江紅》那樣的詞,又沒有人做演義,所以只好沒落了。南宋之恢復無望殆系事實,王侃在《衡言》卷一曾云:

  「胡銓小朝廷之疏置若罔聞,岳鄂王死絕不問及,似高宗全無人心,及見其與張魏公手敕,始知當日之勢岌乎不能不和,戰則不但不能抵黃龍府,並偏安之局亦不可得。」

  中國往往大家都知道非和不可,等到和了,大家從避難回來,卻熱烈地崇拜主戰者,稱嶽飛而痛駡秦檜,稱翁同龢劉永福而痛駡李鴻章,皆是也。

  武人之外有崇拜文人的,如文天祥史可法。這個我很不贊成。文天祥等人的唯一好處是有氣節,國亡了肯死。這是一件很可佩服的事,我們對於他應當表示欽敬,但是這個我們不必去學他,也不能算是我們的模範。第一,要學他必須國先亡了,否則怎麼死得像呢?我們要有氣節,須得平時使用才好,若是必以亡國時為期,那未免犧牲得太大了。第二,這種死於國家社會別無益處。我們的目的在於保存國家,不做這個工作而等候國亡了去死,就是死了許多文天祥也何補於事呢。我不希望中國再出文天祥,自然這並不是說還是出張弘范或吳三桂好,乃是希望中國另外出些人才,是積極的,成功的,而不是消極的,失敗的,以一死了事的英雄。顏習齋曾云:

  「吾讀《甲申殉難錄》,至愧無半策匡時難惟餘一死報君恩,未嘗不泣下也,至覽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師有之有益於世則未二語,又不覺廢卷浩歎,為生民愴惶久之。」

  徒有氣節而無事功,有時亦足以誤國殃民,不可不知也。但是事功與道德具備的英雄從那裡去找呢?我實在缺乏史學知識,一時想不起,只好拿出金古良的《無雙譜》來找,翻遍了全書,從張良到文天祥四十個人細細看過,覺得沒有一個可以當選。從前讀梁任公的《意大利建國三傑傳》,後來又讀丹麥勃闌特思的論文,對於加里波的將軍很是佩服,假如中國古時有這樣一位英雄,我是願意崇拜的。就是不成功而身死的人,如斯巴達守溫泉峽(Thermopylae)的三百人與其首領勒阿尼達思,我也是非常喜歡,他們抵抗波斯大軍而死,「依照他們的規矩躺在此地」,如墓銘所說,這是何等中正的精神,毫無東方那些君恩臣節其他作用等等的渾濁空氣,其時卻正是西狩獲麟的第二年,恨不能使孔子知道此事,不知其將作何稱讚也。我豈反對崇拜英雄者哉,如有好英雄我亦肯承認,關岳文史則非其選也。吾愛孔丘諸葛亮陶淵明,但此亦只可自怡悅耳。

  (二十四年四月)

  附記

  洪允祥《醉餘隨筆》云:「《甲申殉難錄》某公詩曰,愧無半策匡時難,只有一死答君恩。天醉曰,沒中用人死亦不濟事。然則怕死者是歟?天醉曰,要他勿怕死是要他拼命做事,不是要他一死便了事。」

  此語甚精,《隨筆》作於宣統年間,據王詠麟跋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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