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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定縣之遊


  保定育德中學來叫我同俞平伯先生去講演,我考慮了一番之後,覺得講演雖然甚是惶恐,但保定定縣卻很想去一看,所以躊躇了幾天就答應了。十一月二日早晨同平伯從東站趁火車出發,午後二時四十分抵保定,育德校長郝先生,學監臧先生,和燕大舊同學趙巨源先生都在車站相候,便一同到了學校。下午我們五個人出去遊覽,到過曹錕廢園蓮花池等各處,想去看紫河套卻已沒有時間了,在怡園吃了飯,便回到學校住在待樓上。三日晨平伯起來很早,去看了學生早操,飯後訓育主任李先生來引導我們參觀全校,設備一切都極完善。十時,我同平伯去講演,到十二時畢,所說的無非是落伍的舊話,不必細表。下午三時十分由保定站坐火車南行,五時十分到定縣,伏園來接,到他的寓裡寄宿。

  四日上午大約九點鐘光景,我同平伯伏園出發下鄉。先到牛村,訪村長吳雨農先生,聽他說明生計改進情形並農村概況,引導參觀之後,再到陳村,訪住在那裡辦教育事務的張含清先生。因為時候已不早了,先在張先生家裡吃過飯,請他解釋正在應用的導生制的新教學法,隨後再去參觀傳習處遊戲場托兒所等處。看看日色已西,匆忙作別,回到寓所已是五時三十分了。這一天坐了兩個騾子拉的大車,來回一共化了八個鐘頭,可是還不覺得困倦,路上顛簸震動不能說沒有,因為路是有軌道的,所以還不怎麼厲害。北大的老同學老向來談,一同吃晚飯,同往平民教育促進會與文藝部諸君茶話,又大說其落伍話,散會回寓已經很不早了。

  五日上午跟了伏園四處亂走。先到保健院訪院長陳先生,承他費了好些貴重的時間告訴我們許多重要的事實。其次去看中山靖王的墳,差不多算是替劉先生去掃了他的祖墓,伏園給我們照了一個相,平伯立著靠了墓碑,我坐在碑腳下,仿佛是在發思古之幽情的神氣,只可惜這碑是乾隆年間官立的,俗而不古。末了我們去看農場,本來想關於賴杭雞波支豬的事情多打聽一點,可是午後就要趕火車回北平,不能多逗留了,只能匆匆步了一轉,回寓吃飯去了。下午一時四十分火車開行,到七時四十五分就回到北平正陽門了。我們這回旅行雖然不過整整四天,所見所聞卻是實在得益不少,而且運氣也特別好,我們回來的第二天就刮大風,在旅行中真是天朗氣清,什麼事都沒有,此牛村之行所以甚可紀念也。

  平民教育促進會在定縣的工作,已經有許多人說過了,現在可不復贅。我對於經濟政治種種都是外行,平教會的成績如何我不能下判斷,但是這回我看了一下之後對於平教會很有一種敬意,覺得它有一絕大特色,以我所知在任何別的機關都難發見的,這便是它的認識的清楚。平教會認識它的對象是什麼。這似乎是極平常極容易,可是不然。平教會認清它的工作的對象是農民,不是那一方面的空想中的愚魯或是英勇的人物,乃是眼前生活著行動著的農村的住民。他們想要,也是目下迫切地需要的是什麼東西,目下不必要也是他們所並不想要的又是什麼東西。平教會的特色,亦是普天下所不能及的了不得處,即是知道清楚這些事情而動手去做。

  我聽村長們的說話,凡是生計改進方面的事,如穀類的選種,可以每畝多收,不易受病,又賴杭雞生蛋,數目多,分量大,波支豬長肉多而速,他們都確實的感到實益,其次是合作社,保健所,平民學校等。這都是平教會所做的切實的事,也是農民所需要或所能接受,所以於人民生活上多少有些利益,平教會也多少得到信用。不唱高調,不談空論,講什麼道德綱常,對飯還吃不飽的人去說仁義,這是平教會消極方面的一大特色,與積極方面的注重生計同樣地值得佩服。古人說過,衣食足而後知禮義。凡是真理必淺近平易,然而難實行,其實並不難,只是不知為甚總是不行罷了,於是能實行一步者便五百年難遇一人,現在平教會知道而且能為農民謀衣食,真真是為世希有也。平教會近來兼管縣政,在我外行卻覺得這是一累,新縣長新修了城樓,這是一種時新的建設,不過由我說來這只足以供我們遊人的瞻仰,於本縣人民生活蓋無什麼大關係乎。

  我上文說普天下不能及,這原是《水滸傳》中「普天下服侍看官」的那普天下,看官不要看得太實在,以為我說得太誇張了。其實中國地大物博,與平教會有同樣認識的當然不會沒有,我說的話原是以我的孤陋寡聞為限。我根據我的見聞,深覺得認識清楚實在是天下一件大難事,一大奇事,教育家政治家也多還不能知道其對象為何物,可以證矣。夫教育的對象當然是兒童了,學齡是有規定的,那麼在什麼學校的是什麼年齡的兒童本不難知,而什麼年齡的兒童其生理心理上是什麼情形又應該如何對付也都有書可查,那麼事情似乎很是簡單的了。然而不然。

  山西會考高小學生,國文題是「明恥教戰論」。算來高小畢業生該是十三四歲,做得出這題目麼?我從前投考江南水師的時候,國文題是「雲從龍風從虎論」,這與上邊的倒是一對,一個《易經》,一個《左傳》,不過那時考的新生總都有十七八歲,而且也還是光緒辛醜年的故事呀。又聽說蘇州舉行什麼禮儀作法考查會,七十幾個小學生在烈日中站上兩個鐘頭,暈倒了五十多個,據近時上海報載如此。當局者大約以為小學生的頭是鐵的吧?這種例很多,也可以不必多引了,至於政治今且慢談,但舉出北平近來的一件事,為了整飭市容的緣故,路邊不准擺攤,有些小販便只好鑽到高梁橋下去了,關於這事閒人先生知道得很清楚。

  遊覽的外賓意見如何我不知道,在我們市民看去則有攤並不怎麼野蠻,無攤也不見得就怎麼文明,而在多數的平民有靠這攤為生的卻難以生存了。但是為政者似乎對於這一點全未曾考慮到。昔人稱範文正公作宰相只是近人情,仁者人也,近人情即與仁相去不遠矣,而智實又是仁的初步,不知道人情物理豈能近人情哉。現今所最欠缺者蓋即是此點,不智故不仁也。

  其次,我們看了一下農村的情形,得到極大的一個益處,便是覺悟中國現在有許多事都還無從做起,許多好話空想都是白說,都是迷信。定縣在河北不是很苦的縣分,我們不過走了幾個村莊,這也都是較好的,我們所得到的印象卻只是農民生活的寒苦。我們與村人談村裡出產什麼東西,原知道北方人天天吃麵食的概念是不很可靠的了,所以不談這問題,平伯乃問村裡所出的小米自己夠吃麼?豈知這問亦是何不食肉糜之類,據回答說村人是不大吃小米的,除有客人或什麼事情之外,平常只以紅薯白菜為食。

  關於衛生狀態據保健院長說,縣內共有二百零幾村,現在統計一切醫生,連巫醫種種在內,凡自稱治病者都算作醫生,人數也還不夠分配。又說定縣村中遇有生產,多由老年婦女幫忙收拾,事後也無報酬,至今沒有職業的產婆,即欲養成亦不容易,因不能成為職業也。又聽主管教育的張先生說,現在農村裡推行教育,第一困難而沒法解決的是時間問題。假如學校是有了,學費什麼都不要,教科書和用品一律發給,辦法十分周到,似乎教育應該發達了,然而他們還是不來,因為他們沒有來上學的時間。

  農民的家庭組織是很經濟的,家中老老小小都有工作,分擔維持生活的一部分,六歲的小孩要去捉棉花,四歲的也得要看管兩歲的弟妹,若是一個人離開了他的本位,一家的生活便會發生動搖。所以要他們來上學,單是免費還沒有用,除非能夠每月給多少津貼,才可以希望他們把生利的人放出來讀書。我對於農村問題完全是門外漢,見聞記錄或亦難免有誤,而且這些情形並非定縣所特有,在別處大約很多,有些地方還有加倍寒苦者,這些道理我都承認,但是即使如此,即使定縣的農民生活在中國要算是還好的,我的結論還是一樣,或者更加確信,即是中國現在有許多事都無從說起。

  我是相信衣食足而後知禮義的說法的,所以照現在情形,衣食住藥都不滿足,仁義道德便是空談,此外許多大事業,如打倒帝國主義,抗日,民族復興,理工救國,義務教育等等,也都一樣的空虛,沒有基礎,無可下手。我想假如這些事不單是由讀書人嚷嚷了事,是要以民眾為基礎的,那麼對於他們的生活似乎不可不注意一點,現在還可以把上邊的空話暫時收起,先讓他有點休息的時間,把衣食住藥稍稍改進,隨後再談道德講建設不遲。《論語》,《子張》第十九云:「子夏曰,君子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

  《孟子》,《梁惠王上》云:「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

  我個人的意見雖然落伍,對於農村等問題雖然是不懂,但是我所說的話卻是全合於聖經賢傳的,這在現今崇聖尊經的時代或者尚非逆耳之言而倒是苦口之藥乎。

  (二十三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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