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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槐夢遇序


  平伯說,在他書房前有一棵大槐樹,故稱為古槐書屋。有一天,我走去看他,坐南窗下而甚陰涼,窗外有一棵大樹,其大幾可蔽牛,其古准此,及我走出院子裡一看,則似是大榆樹也。

  平伯在郊外寓居清華園,有一間秋荔亭,在此刻去看看必甚佳也,詳見其所撰記中。前日見平伯則雲將移居,只在此園中而房屋則當換一所也。我時坐車上,回頭問平伯曰,有亭乎?答曰,不。曰,荔如何?曰,將來可以有。

  昔者玄同請太炎先生書急就廎額,太炎先生跋語有雲,至其廎則尚未有也。大抵亭軒齋庵之名皆一意境也,有急就而無廎可也,有秋荔有亭而今無亭亦可也,若書屋則宛在,大樹密陰,此境地確實可享受也,尚何求哉,而我于此欲強分別槐柳,其不免為癡人乎。

  平伯在此境地中寫其《夢遇》,倏忽得百則,——未必不在城外寫,唯懸想秋荔亭太清朗,宜於拍曲,或非寫此等文章之地耳。平伯寫此文本來與我無干,寫了數則後即已有廢名為作題記,我因當時平伯正寫《連珠》,遂與約寫到百章當為作小序,其後《連珠》的生長雖然不急速,序文我卻越想越難,便改變方針,答應平伯寫《夢遇》的序,於是對於它的進行開始注意,乃有倏忽之感焉。昨天聽平伯說百則尚餘其三,所以我現在不暇再去詮索《夢遇》百篇的意義,卻是計畫寫序文要緊了。

  講到夢,我是最怕夢。古有夢書,夢有征驗,我倒還不怕,自從心理分析家對於夢有所解釋,而夢大難做矣。《徐文長集》卷二有四言詩題云:「予嘗夢晝所決不為事,心惡之,後讀唐書李堅貞傳,稍解焉。」

  不過文長知惡夢而尚多寫詩文,則還是未知二五之得一十也。彼心理分析家不常以詩文與夢同樣的做材料而料理之耶?夢而寫以文章,文章而或遇之於夢,無論如何,平伯此卷想更加是危乎殆哉了。我做夢差幸醒了即忘,做的文章與說的話一樣裡邊卻有夢在,差幸都被放免。只有弄莫爾幹的,沒有弄茀洛伊特的文藝批評家,真真大幸,此則不特我與平伯可以安心,即徐文長亦大可不必再多心者也。

  古人所寫關於夢的文章我只見到一種,即黃周星的《豈想庵選夢略刻》。書凡一卷,在康熙刻本《九煙先生別集》中,共四十八則,七分之六是記詩句,只有一分記些情景卻頗奇妙。情景之外有什麼思想呢?那我覺得有點難說,並不是對於九煙先生不大尊重,我只想他有些斷句很佳,如二十七則云:天下但知吾輩好,一柈杏酪在江南。《選夢略刻》上有雲間朱曰荃序,殊不得要領,我讀了憮然,為的是想到此序之不易寫也。因此我只能這樣的亂寫一起罷了,有了三四十行文字便好。但是,我要對讀者聲明一聲,列位不要因為這序文空虛詼詭的緣故對於本文不去精細的讀,不能領取文章與思想的美,如此便是自己損失,如入寶山空手回,莫怪上了別人的當也。

  中華民國念三年十月念一日,于北平苦茶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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