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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拾遺丁


  大姑母

  族叔冠五,原來號曰官五,因為名是鳳紀,取以鳥紀官的故典,後來以同音字取筆名曰觀魚,著有一冊《回憶魯迅房族和社會環境三十五年間的演變》,裡邊有一節文章,可以補我這裡的不足,即是講大姑母的。今轉錄於後:

  「介孚公有一個女兒,乳名叫作『德』的,我叫她德姊姊,她是介孚公的先室孫老太太所出,蔣老太太是她的繼母。介孚公相攸過苛,高來不就,低來不湊,以致耽誤了婚期。紹地有一種壞風俗,對年長待字的閨女,不研究因何貽誤的原因,凡是年逾二十以外,概目之為『老大姑娘』,對老大姑娘的估價都認為無論是何原因總或多或少的有其缺點。要挽人做媒就只好屈配填房,要想元配那就無人問津。俞鳳岡斷弦敢於挽媒求配,也就是根據這一習俗。因此這位德姑太太以延誤過久,終於許給吳融村一個姓馬的做了填房。德姑太太雖非蔣老太太所出,像幽默和詼諧也都一模一樣。

  有一年三伏天她上城來拜她生母的忌日,這天氣候特別惡劣,午飯後已殷殷其雷。她每次來城雖是當天往返,時間局促,但每來總必到我家和藕琴公說長道短並夾雜些笑談。這天午飯後她又照例來了,藕琴公因為天氣太壞,勸她今天不必返鄉,防的路上危險,她幼小又有怕雷電的毛病,況且雷聲已在響著。她聽藕琴公的勸告,回來對蔣老太太說了,蔣老太太不知怎的忽然說:『九叔(她呼藕琴公為九叔)這末說嗎,九叔的話不會錯的,那末今天鄉下河港裡不會再有船了。』

  或者是她幽默老調,德姑太太多了心,認為話頭不對,忙說:『我一定要回去的。』蔣老太太又重述了一句說:『九叔叫不要去,你怎麼能去呢?』德姑太太也斬釘截鐵的說:『我一定要回去的。』說畢又來我家轉了一轉,把蔣老太太的所說也匆匆的告了藕琴公,我父又再三勸止,她恨恨的說就死也得去,說罷就出門下船去了。沒有多久,天大雷雨以風,雷震電疾,風狂雨暴,晦黑如夜,煞是可怕,大家都為德姑太太耽憂,到了傍晚惡耗來了,她竟在恐惶中於船隻簸動時不自主的顛出船舷落水而死,屍身直至次日方才撈起。族中多有人說,要是她生母健在,哪會放她回去,足見後母對前出子女的漠不關心。其實蔣老太太是完全出之于幽默,德姑太太介意發生誤會,意外的遭遇都不為大家所逆料耳。不過有了前娘後母的關鍵,人們總不免有猜測迷胡。

  德姑太太嫁給馬家做填房時,偏偏先室也遺有一個兒子,那末德姑太太不容分說被擁上後母的稱號,她對前子的情況如何,我們不瞭解,可是因看潮曾在她家被留住了好幾天,在這時我所接觸的,好像對前子和親生女兒珠姑是有其差別的。自從她溺死以後,她生前痛愛如珍寶的珠姑就被兄嫂追壓得無路可走,以致隨乳母出奔,給一個茶食店夥作妾,又被大婦淩虐,賣入娼寮。後竟音信杳然不知所終,這也是有關前娘後母的一段哀史。

  因看潮在德姑太太家被留住過幾天已在前面提及,現在也附帶來敘述一下。

  有一年她從城返鄉,這天正是八月十七,是大潮汛前夕。她家在吳融,距離鎮塘殿后桑盆不遠,這兩處都是海的尾閭,每年八月十八日到這兩處看潮的人非常擁擠。她將次下船,邀大家一道同去。那時年青好事,興趣特濃,於是鳴山啟明喬峰和我四個人,一道應邀前往。出城後我們就不安靜起來了,四個人分作兩起,站在船側兩舷,此起彼落,此落彼起的把船左右晃蕩得顛簸不堪。船夫喊著不能搖了,珠姑嚇得哭了,我們還是不肯停歇。德姑太太發急的說:『你們兩個娘舅兩個表哥打算把阿珠作弄到怎麼樣呢?』但是我們終於不買帳,一直把船左晃右蕩遊酒醉似的顛簸到她的家鄉門口,這才完結。上岸後到了她家,她客情濃厚,連忙殺雞為黍而食,並把她前房兒子在市上從事商業的招回來見過我們,還找來了一位她的夫弟名夢飛的招待作陪。

  這位夢飛先生約有五十歲的光景,雖也情意殷殷,但總覺得腐朽可厭。下午看潮並看了戲,晚飯時我們就表示意見,拒絕夢飛作陪,她接受我們的條件,自晚餐起就由我們四個人共食,連她和阿珠也不來陪了。我們覺得很滿意,可是又想出新花樣來了。她接待我們的是四大碗四大盤的全葷菜蔬,我們商訂了一個辦法,有時把四盤吃得乾乾淨淨,對四碗卻原封不動,有時吃光四碗,不動四盤,有時四盤四碗全部吃光,有時只吃光飯而不開動所有的菜蔬,每餐給我們盛一桶飯,我們也是這樣的辦法,有時吃半桶,有時全吃光,有時顆粒不動,就這樣的和她尋開心。

  樓上設了兩張大床給我們兩人合一張,我們偏要四人共一張,一張讓它空著,她不論怎樣和我們說,總是一個不理睬。晚間她每天每人給我們一個紙帽盒(是紹地合錦茶食的名稱),備夜間的充饑,我們又弄出花樣來,半夜後假作搶吃相罵相打的動作,把她嚇得半夜披衣上樓來排解,我們又寂靜無聲的偽裝睡熟了。樓上給我們擺了一個便桶,為的是夜間之需,我們卻整天整夜的蹲在樓上,叫看戲,不去!叫上市閒逛,不去!大小便無間日夜的都撒在便桶裡,且不讓用人們去倒,一定要便桶蓋浮起來了,這才由老媽子用糞勺,一勺一勺的撒出去。想盡了辦法和她鬧彆扭,惡開心。她也恨恨的說:『你們這班惡客,我該不邀你們來!』話雖這樣說,可是她性情和藹,從也不以為忤。到了第四天我們要走了,她又很誠懇的苦苦挽留。我們敢於和她惡作劇,也是知道她的性情。不然的話,哪會跟她去看潮呢!後來她的慘死,合族的人都感到非常悲哀,為之惋惜不置。」

  先君共有姊妹兄弟四人,長即大姑母,名德,咸豐戊午(一八五八)生,次為先君,庚申(一八六〇)生,皆孫老太太出。第三為小姑母,不知其名,同治戊辰(一八六八)生,蔣老太太出,第四名鳳升,光緒壬午(一八八二)生,則為庶母章氏所生。小時候多與小姑母接近,故亦多所依戀,但年代久遠,不特容貌不復記憶,亦並不省其名字了。大姑母因早已出嫁,幼時沒有什麼印象,但在成人以後亦常相見,聲音笑貌尚可記憶,唯看潮時事則已忘卻,今得此文乃重複記起,甚可喜也。其時當在光緒甲辰(一九〇四),我在南京告假回家,至所述遭難之事則那時我不在家中,只於家信中得到消息,當在丙午(一九〇六)年之後,我已經由南京往東京留學去了。

  大姑母于辛卯(一八九一)年生一女兒,取名阿珠,就是本篇中所說的珠姑,小姑母也于同年生女,亦名阿珠,但是她旋於甲午年去世,所以這個阿珠我們便少看見了。大姑母方面的珠姑則一年裡總有好幾回要跟著母親到外婆家裡來的,幼女的面影至今也還記得。我家對於她的印象似乎也頗不壞,因為在有一個時候,這大約在蔣老太太和大姑母都已去世以後,這或者是先母吧,曾問她到我家這裡來好不好,意思是想要她做一個媳婦,她答道願意。但是這時似乎和那茶食店夥已有關係,所以這樣說了之後,不久便即出奔了。她的異母哥哥是茶食店有股份的,自己常在店裡幫忙,因此說不定這件事有他的陰謀在裡邊,故意給她們以便利,借此好來排除她的。

  到了民國元年,大約是秋天吧,有一個老太婆突然來訪,帶了兩斤月餅的包頭,她開門見山的說是珠姑的使者,因為記念外婆家,特差她來看望,希望能讓她來走動。先母與大家商量,因為都不大贊成,所以婉詞謝絕了。以常情論,這實在是有點可憫的。她大概感覺境遇有點不安,想于外婆家求到些須的保護,卻不意被拒絕了。我家自昔有妾禍,潘姨剛才于兩年前出去,先母的反感固亦難怪,但我們也是擺起道學家的面孔來,主張拒絕,乃是絕不應該的,正是俞理初的所謂虐無告也。回想起這件事,感到絕大的苦痛,不但覺得對不起大姑母,而且平常高談闊論的反對禮教也都是些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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