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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我的工作六


  但是在翻譯中間也有比較覺得自己滿意的,這有如式亭三馬的滑稽本《浮世風呂》,譯本名「浮世澡堂」,和《浮世床》,譯本名「浮世理髮館」。前者已於一九五八年出版,只譯出了初二兩編四卷,因為分別敘述女澡堂和男澡堂兩部分的事,以為足夠代表了,還有三四編共五卷,譯注太是麻煩,所以不曾翻譯,想起來很覺得可惜。後者則於一九五九年譯成,凡兩編五卷,乃是全書,只是尚未出版。關於這書我曾於一九三七年二月寫過一篇《浮世風呂》,收在《秉燭談》裡邊,有這樣的幾句話:

  「偶讀馬時芳所著《樸麗子》,見卷下有一則云:

  『朴麗子與友人同飲茶園中,時日已暮,飲者以百數,坐未定,友亟去。既出,樸麗子曰,何亟也?曰,吾見眾目亂瞬口亂翕張,不能耐。樸麗子曰,若使吾要致多人,資而與之飲,吾力有所不給,且不免酬應之煩,今在坐者各出數文,聚飲於此,渾貴賤,等貧富,老幼強弱,樵牧廝隸,以及遐方異域,黥劓徒奴,一杯清茗,無所參異,用解煩渴,息勞倦,軒軒笑語,殆移我情,吾方不勝其樂而猶以為飲於此者少,子何亟也。友默然如有所失。友素介特絕俗,自是一變。』這篇的意思很好,我看了就聯想起戶川秋骨的話來,這是一篇論讀書的小文,其中有云:

  『哈理孫告戒亂讀書的人說,我們同路上行人或是酒店遇見不知何許人的男子便會很親近的講話麼,誰都不這樣做,唯獨在書籍上邊,我們常同全然無名而且不知道是那裡的什麼人會談,還覺得很高興。但是我卻以為同在路上碰見的人,在酒店偶然同坐的人談天,倒是頂有趣,從利益方面說也並不很少的事。我想假如能夠走來走去隨便與遇著的人談談,這樣有趣的事情恐怕再也沒有吧。不過這只是在書籍上可以做到,實際世間不大容易實行罷了。《浮世床》與《浮世風呂》之所以為名著豈不即以此故麼?』」

  這話說的很對,《浮世風呂》是寫澡堂裡的事情,就女堂和男堂兩部分,記述各人的談話,寫日常平凡的事情,雖然不能構成複雜的小說,卻別有一種特色,為普通小說所沒有的,這便是上文所謂軒軒笑語,殆移我情者是也。《浮世床》則是寫理髮館的,在明治維新以前,日本男子都留一部分頭髮,梳著椎髻,這須得隨時加以梳理,而且隨便出入,沒有像澡堂的進去必須洗澡的規定,所以那時成為一種平民的俱樂部,無事時走去聊天上下古今的說一通,它的缺點是只有男子,因為女子另外有專門的梳頭婆上門去給她們梳,所以這裡的描寫稍為冷靜一點。在《江戶時代戲曲小說通志》上堀舍次郎批評得不錯,他說:

  「文化六年(一八〇九)所出的《浮世風呂》是三馬著作中最有名的滑稽本。此書不故意設奇以求人笑,然詼諧百出,妙想橫生,一讀之下雖髯丈夫亦無不解頤捧腹,而不流於野鄙,不陷於猥褻,此實是三馬特絕的手腕,其所以被稱為斯道之泰斗者蓋正以此也。」

  我在寫那篇文章二十年之後,能夠把三馬的兩種滑稽本譯了出來,並且加了不少的注解,這是我所覺得十分高興的事。還有一種《日本落語選》,也是原來日本文學中選定中的書,叫我翻譯的,我雖然願意接受,但是因為譯選為難,所以尚未能見諸事實。落語是一種民間口演的雜劇,就是中國的所謂相聲,不過它只是一個人演出,也可以說是說笑話,不過平常說笑話大抵很短,而這個篇幅較長,需要十分鐘的工夫,與說相聲差不多。長篇的落語至近時才有紀錄,但是它的歷史也是相當的悠久的,有值得介紹的價值。可是它的材料卻太是不好辦了,因為這裡邊所講的不是我們所不大理解的便是不健康的生活。一九〇九年森鷗外在《性的生活》裡有一段文章,說落語家的演技的情形道:

  「剛才饒舌著的說話人起來彎著腰,從高座的旁邊下去了。隨有第二個說話人交替著出來,先謙遜道:人是換了卻也換不出好處來。又作破題道:爺們的消遣是玩玩窯姐兒。隨後接著講一個人帶了不懂世故的青年,到吉原(公娼所在地)去玩的故事。這實在可以說是吉原入門的一篇講義。我聽著心裡佩服,東京這裡真是什麼知識都可以抓到的那樣便利的地方。」落語裡的資料最是突出而有精彩的,要算吉原的「倌人」(Oiran),俗語也就是窯姐兒,其次就是專吃鑲邊酒的「幫閒」了,否則是那些壽頭碼子的土財主。有些很好的落語,如《挑人》(Omitate)或是《魚幹子》(Hoshimono Hako),都因此而擱淺,雖然考慮好久,卻終於沒有法子翻譯。這一件事,因事實困難只好中止,在我卻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恨了。

  此外關於日本狂言的翻譯,也是一件高興的事。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我初次出版了一冊《狂言十番》,如這書名所示裡邊共包含狂言的譯文十篇。到了一九五四年我增加了十四篇,易名為「日本狂言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刊行,算是第二次版本。第三次又有一回增補,尚未出版,唯譯稿已於一九六〇年一月送出,除增加三十五篇計十二萬字,連舊有共五十九篇約二十八萬字。此次增補系應出版社的囑託,命將蘇聯譯本的「狂言」悉收容在裡邊,經查對俄譯本三十九篇中有五篇已經有譯文,乃將餘下的三十四篇一一按照篇目譯出補齊,又將額外指定的一篇《左京右京》也翻譯了,這才交了卷。

  狂言的翻譯本是我願意的一種工作,可是這回有一件事卻于無意中做的對了,這也是高興的事。我譯狂言並不是只根據最通行的《狂言記》本,常找別派的大藏流或是鷺流的狂言來看,採用有趣味的來做底本,這回看見俄譯本是依據《狂言記》的,便也照樣的去找別本來翻譯,反正只要是這一篇就好了。近來見日本狂言研究專家古川久的話,乃知道這樣的辦是對的,在所著《狂言之世界》附錄二《在外國的狂言》中說:「據市河三喜氏在《狂言之翻譯》所說,除了日本人所做的書以外,歐譯狂言的總數達於三十一篇,但這些全是以《狂言記》為本的。新加添的俄文譯本,也是使用有朋堂文庫和日本文學大系的,那麼事情還是一樣。只有中國譯本參照《狂言全集》的大藏流,和《狂言二十番》的鷺流等不同的底本。」他這裡所說的乃是《狂言十番》,我的這種譯法始於一九二六年,全是為的擇善而從,當時還並未知道《狂言記》本為不甚可靠也。

  一九六〇年起手翻譯《枕之草紙》,這部平安時代女流作家的隨筆太是有名了,本來是不敢嘗試,後來卻勉強擔負下來了,卻是始終覺得不滿意,覺得是超過自己的力量的工作。一九二三年寫《歌詠兒童的文學》這篇文章時,曾經抄譯過一節,但是這回總覺得是負擔過於重大了,過於譯《古事記》的時候。一九六一年又擔任校閱別人譯的《今昔物語》,這也是大工作,可是我所用的乃是一部岩波文庫本,這與譯者所根據的不是一樣的本子,這又給予我們以不必要的紛岐。

  隨後這樣不很愉快的工作完結了,乃能回過來再做希臘的翻譯,這雖然比較更是繁難一點,但是這回所譯的乃是路喀阿諾斯(Lukianos)的對話集,是我向來決心要翻譯的東西,所以是值得來努力一番的。以炳燭的微光,想擔負這工作,似乎未免太不自量了,不過耐心的幹下去,做到哪裡是哪裡,寫成功了一篇,重複看一遍,未始不是晚年所不易得的快樂。這人生於公元二世紀初,做了許多對話體的文章,但他不是學柏拉圖去講哲學,卻是模仿生在公元前三世紀的犬儒墨涅波斯(Menippos)做了來諷刺社會,這是他的最大的特色。我以前將他的名字寫作路吉亞諾斯,從英文譯出過他的兩篇文章,便是《冥土旅行》和《論居喪》,這回卻有機會把它來直接改譯,這實在是很好的幸運,現在最近已經譯出《卡戎》和《過渡》兩長篇,後者即是《冥土旅行》,至於那位卡戎,也是與那旅行有關係的人,便是從前譯作哈隆,渡鬼魂往冥土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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