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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章太炎的北遊


  北伐方才告一段落,一二三四集團便搞了起來,這便是專心內戰,沒有意思對付外敵,予敵人以可乘之機,於是本來就瘋狂了的日本軍閥鬧起「九一八」事件來了。隨後是偽滿洲國的成立,接著是長城戰役,國民黨政府始終是退讓主義,譬猶割肉飼狼,欲求得暫時安靜,亦不可得,終至蘆溝橋一役乃一發而不可收拾。計自一九三一年以後前後七年間,無日不在危險之中,唯當時人民亦如燕雀處堂,明知禍至無日,而無處逃避,所以也就遷延的苦住下來。在這期間也有幾件事情可以紀述的,第一件便是章太炎先生的北游。

  北京是太炎舊遊之地,革命成功以後這五六年差不多就在北京過的,一部分時間則被囚禁在龍泉寺裡,但自從洪憲倒後,他複得自由,便回到南方去了。他最初以講學講革命,隨後是談政治,末了回到講學,這北遊的時候似乎是在最後一段落裡,因為再過了四年他就去世了。他談政治的成績最是不好,本來沒有真正的政見,所以很容易受人家的包圍和利用,在民國十六年以浙紳資格與徐伯蓀的兄弟聯名推薦省長,當時我在《革命党之妻》這篇小文裡稍為加以不敬,後來又看見論大局的電報,主張北方交給張振威,南方交給吳孚威,我就寫了《謝本師》那篇東西,在《語絲》上發表,不免有點大不敬了。但在那文章中,不說振威孚威,卻借了曾文正李文忠字樣來責備他,與實在情形是不相符合的。到得國民黨北伐成功,奠都南京,他也只好隱居蘇州,在錦帆路又開始講學的生活,逮九一八後淞滬戰事突發,覺得南方不甚安定,雖然冀東各縣也一樣的遭到戰火,北京卻還不怎麼動搖,這或者是他北遊的意思,心想來看一看到底是什麼情形的吧。

  他的這次北遊大約是在民國廿一年(一九三二)的春天,不知道的確的日子,只是在舊日記裡留有這幾項記載,今照抄於下:

  「三月七日晚,夷初招飲辭未去,因知系宴太炎先生,座中有黃侃,未曾會面,今亦不欲見之也。」

  「四月十八日,七時往西板橋照幼漁之約,見太炎先生,此外有先玄同兼士平伯半農天行適之夢麟,共十一人,十時回家。」

  「四月二十日,四時至北大研究所,聽太炎先生講《論語》。六時半至德國飯店,應北大校長之招,為宴太炎先生也,共二十餘人,九時半歸家。」當日講演系太炎所著《廣論語駢枝》,就中擇要講述,因學生多北方人,或不能懂浙語,所以特由錢玄同為翻譯,國語重譯,也是頗有意思的事。

  「四月廿二日,下午四時至北大研究所聽太炎先生講,六時半回家。」

  「五月十五日,下午天行來,共磨墨以待,托幼漁以汽車迓太炎先生來,玄同逷先兼士平伯亦來,在院中照一相,又乞書條幅一紙,系陶淵明《飲酒》之十八,『子雲性嗜酒』云云也。晚飯用日本料理生魚片等五品,紹興菜三品,外加常饌,十時半仍以汽車由玄同送太炎先生回去。」

  太炎是什麼時候回南邊去的,我不曾知道,大約總在冬天以前吧。接著便是刊刻《章氏叢書續編》的商量,這事在什麼時候由何人發起,我也全不知道,只是聽見玄同說,由在北平的舊日學生出資,交吳檢齋總其成,付文瑞齋刻木,便這樣決定了。廿二年的日記裡有這一條云:

  「六月七日下午,四時半往孟鄰處,于永滋張申府王令之幼漁川島均來,會談守常子女教養事。六時半返,玄同來談,交予太炎先生刻《續編》資一百元,十時半去。」因為出資的關係,在書後面得刊載弟子某人覆校字樣,但實際上的校勘則已由錢吳二公辦了去了。後來全書刊成,各人分得了藍印墨印的各二部,不過早已散失,只記得七種分訂四冊,有幾部卷首特別有玻璃板的著者照相,仍是笑嘻嘻的口含紙煙,煙氣還仿佛可見。此書刻板原議贈送蘇州國學講習會的,不知怎樣一來,不曾實行,只存在油房胡同的吳君,印刷發兌。後來聽說蘇州方面因為沒有印板,還擬重新排印行世,不久戰禍勃發,這事也就擱置,連北京這副精刻的木板也弄得不知下落了。

  當時因為刊刻《續編》的緣故,一時頗有復古或是好名的批評,其實刊行國學這類的書要說好古多少是難免的,至於好名那恐怕是出於誤會了。在這事以前,蘇州方面印了一種同門錄,羅列了些人名,批評者便以為這是想攀龍附鳳者的所為,及至經過調查,才知道中國所常有的所謂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了。恰巧手頭有一封錢玄同的來信,說及此事,便照錄於下,不過他的信照例是喜講笑話的,有些句子須要說明,未免累墜一點:

  「此外該老闆(指吳檢齋因其家開吳隆泰茶葉莊)在老夫子那邊攜歸一張『點鬼簿』(即上邊所說的同門錄),大名赫然在焉,但並無魯迅許壽裳錢均甫朱蓬仙諸人,且並無其大姑爺(指龔未生),甚至無國學講習會之發祥人董修武董鴻詩,則無任叔永與黃子通,更無足怪矣。該老闆面詢老夫子,去取是否有義?答雲,絕無,但憑記憶所及耳。然則此《春秋》者,斷爛朝報而已,無微言大義也。廿一,七,四。」

  民國廿五年(一九三六)太炎去世了,我寫了一篇文章紀念他,講他學梵文的事。梵文他終於沒有學成,但他在這裡顯示出來,同樣的使人佩服的熱誠與決心,以及近於滑稽的老實與執意。他學梵文並不專會得讀佛教書,乃是來讀吠檀多派,而且末了去求救於正統護法的楊仁山,結果只得來一場的申飭。這來往信劄見於楊仁山的《等不等觀雜錄》卷八,時間大概在己酉(一九〇九)夏天,《太炎文錄》中不收,所以是頗有價值的。我的結論是太炎講學是儒佛兼收,佛裡邊也兼收婆羅門,這種精神最為可貴:

  「太炎先生以朴學大師兼治佛法,又以依自不依他為標準,故推重法華與禪宗,而淨土秘密二宗獨所不取,此即與普通信徒大異,宜其與楊仁山輩格格不相入。且先生不但承認佛教出於婆羅門正宗,又欲翻讀吠檀多奧義書,中年以後發心學習梵天語,不辭以外道為師,此種博大精進的精神,實為凡人所不能及,足為後學之模範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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