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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北伐成功


  北伐成功是近年的一件大事,中國南北總算統一了,但這只是從表面上看的話,若是在事實上卻是給人民帶來很大的災難,因為這乃是蔣介石專政的起頭,猶如辛亥革命之于袁世凱,民六打倒復辟之于段祺瑞一樣,事情很好可是結果卻是很壞的。在北伐還只有一半勝利的時候,就來了一個兇殘的清黨,就給予人以不祥的印象,唯北方的人民久已厭棄北洋政府,猶以為彼善於此,表示歡迎,然識者早知其不能久長了。我的朋友裡邊,馬隅卿因為身任孔德校務,直接受到壓迫,故盼望尤切,在北京為第一個豎起青天白日旗來的學校,其老兄幼漁人很老實,乃私下對友人說,下回繼北洋派而倒楣的便是國民黨了。這一看好像是知識階級常有的歷史循環觀,所謂盛極必衰的道理,其實是不儘然,是從他反動的開頭就可以知道了。那時我做了一篇《國慶日頌》,也表示差不多的意思的:

  「第十七回的中華民國國慶日到來了,我們應該怎樣祝賀它,頌禱它才好呢?

  以前的國慶日是怎麼的過去的呢?恕我記性不好,有點記不明白了,勉強只記得近兩年的事,現在記錄出來,以資比較。

  十五年十月十日我做過一篇小文,題曰『國慶日』,是通信的形式,文曰:

  『子威兄:今日是國慶日。但是我一點都不覺得像國慶,除了這幾張破爛的五色旗。旗的顏色本來不好,市民又用雜色的布頭來一縫,紅黃藍大都不是正色,而且無論阿貓阿狗有什麼事,北京人就奉命亂掛國旗,不成個樣子,弄得愈掛國旗愈覺得難看,令人不愉快。其實,北京人如不掛旗,或者倒還像一點也未可知。

  去年今日是故宮博物院開放,我記得是同你和徐君去瞻仰的。今年聽說不開放了,而開放了歷史博物館。這倒也很妙的。歷史博物館是在午門樓上,我們平民平常是上不去的,這回開放拿來作十五年國慶的點綴,可以說是唯一適宜的小點綴吧。但是我卻終於沒有去。

  國慶日的好處是可以放一天假,今年卻不湊巧正是禮拜日,糟糕糟糕。

  十六年國慶日我也寫有一篇《雙十節的感想》,登在《語絲》第一五四期上,可是這期《語絲》就禁止了,在北京不曾得見天日。那一天我同徐君往中央公園去看光社展覽會,見了兩件特別的事情,所以發生了一點感想。這事情是什麼呢?一件是公園門口有許多奉軍三四方面軍團宣傳部員,洋裝先生和剪髮女士,分發各種白話傳單,一件是許多便服偵探在端門外聚集野餐。這當時使我大吃一驚。一面深感在中國生存之不易,到處要受到監伺,危機四伏,既將睹書坊夥計而心驚,亦複遇煤鋪掌櫃而膽戰,令人有在火山上之感焉。一面我又有點樂觀,覺得這宣傳部員很有一番新氣象,北方的禁白話禁剪髮的復古的反動大約只是舊派的行為,不見得會長久行下去。這樣荏苒的一年過去,恐慌也有時似乎不恐慌,樂觀也有時似乎不樂觀,於是到了民國十七年的國慶日了。

  今年的國慶日是在青天白日旗裡過的了,這自然就很夠可喜了。即使沒有政治的意義,我也反對那不好看的五色旗,雖然因此受到國家主義者的怨恨也並不反悔。現在這張旗換掉了,而且北海橋上的高牆也已拆去,這就盡夠使我喜歡了,我已經獲得了一個不曾有過的好的國慶日,此外哪敢還有什麼別的奢望呢。我為表示我的真誠,將於是日正午敬幹一杯白乾,以賀民國十七年的國慶日,並以憑弔十七年前的今日武昌死難的諸烈士之靈。

  然而,這國慶日又即是國府九十八次會議決定明令規定的孔子紀念日,卻是不湊巧之至。從這一邊看固然是少放假一天的損失,從那一邊看又可以說是復古的反動之吉兆。正如三四年前遠遠的聽東北方面的讀經的聲浪,不免有戒心一樣,現在也仿佛聽見有相類的風聲起于西南或東南,不能不使人有『杞天之慮』。禁白話,禁女子剪髮,禁男女同學等等,這決不是什麼小問題,乃是反動與專制之先聲,從前在奉直魯各省曾實施過,經驗過,大家都還沒有忘記,特別是我們在北平的人。此刻現在,風向轉了,北方剛脫了復古的鞭笞,革命發源的南方卻漸漸起頭來了,這風是自北而南呢,還是仍要由南返北而統一南北呢,我們驚弓之鳥的北方人瞻望南天,實在不禁急殺恐慌殺。

  似乎中國現在還是在那一個大時代裡,如《官場現形記》所說的『多磕頭少說話』的時代。今年的國慶日只得就這樣算了,不知道明年的國慶日能否給我們帶來一個好運,使我們有可以少磕一點頭多說幾句話的福氣?」

  這篇文章因為題目是「國慶日頌」,所以照例應該有幾句頌禱的話,但是頌禱又照例是空話,不大期望它是能兌現的。上面所說的福氣事實上沒有得到,只獲得了身上的一條濕麻繩,漸漸的抽緊攏來,雖然因為華北不是輦轂之下,抽的不很快,然而末了有名的「憲兵第三團」也終於到來了。我與它有過一回喜劇的接觸,雖然結果是個喜劇,然而當時的虛驚實在是很大的。民國廿三年(一九三四)十一月,我和俞平伯因了燕京同學的介紹,往保定育德中學去講演,講演完了順便往定縣一看平民教育會的情形,因為那時孫伏園在會裡辦公,就在他那裡住了兩夜,下午一點鐘在車站候車,預備回京。在車站上有憲兵第三團一個正裝憲兵在那裡徘徊,這也不足為奇,可是他似乎很注意我們三人——我和俞平伯以及送行的孫伏園。在觀察一會兒之後,他徑來找我問道:「你是從北京來的周先生麼?」

  我想要來的終於來了,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可是有了麻煩,這趟火車無論如何是來不及的了。便把來保定講演和看平民教育會的事說了,現在就等火車回北京去,閒談了幾句,看他並沒有什麼惡意。正在納罕,他又笑說,本來也不知道,因為看見手提包上的名片,所以問一聲,果然是的。據說卓別林有一次在美國旅行,隱姓埋名不讓人家曉得,誰知他所到的地方凡有旅館都知道他是卓別林,這個謎隨後也是在皮箱上的名片那裡解決的。卓別林的笑話或者出於假作也未可知,但是我這一回卻是真實的,而且事後重述可以當作笑話來講,在當時卻實在是大吃一驚,古人雲談虎色變,這回不但談到而且還碰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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