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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北大感舊錄十二


  上面所說都是北京大學的教授,但是這裡想推廣一點開去,稍為談談職員方面,這裡第一個人自然便是蔡校長了,第二個是蔣夢麟,就是上文一六四節玄同的信裡所說的「茭白先生」,關於他也有些可以談的,但其人尚健在,這照例是感舊錄所不能收的了。

  十五,蔡孑民 蔡孑民名元培,本字鶴卿,在清末因為講革命,改號孑民,後來一直沿用下去了。他是紹興城內筆飛衡的人,從小時候就聽人說他是一個非常的古怪的人,是前清的一個翰林,可是同時又是亂黨。家裡有一本他的朱卷,文章很是奇特,篇幅很短,當然看了也是不懂,但總之是不守八股的規矩,後來聽說他的講經是遵守所謂公羊家法的,這是他的古怪行徑的起頭。他的主張說是共產公妻,這話確是駭人聽聞,但是事實卻正是相反,因為他的為人也正是與錢玄同相像,是最端正拘謹不過的人,他發起進德會,主張不嫖,不賭,不娶妾,進一步不作官吏,不吸煙,不飲酒,最高等則不作議員,不食肉,很有清教徒的風氣。

  他是從佛老出來經過科學影響的無政府共產,又因讀了俞理初的書,主張男女平等,反對守節,那麼這種謠言之來也不是全無根據的了。可是事實呢,他到老不殖財,沒有豔聞,可謂知識階級裡少有人物,我們引用老輩批評他的話,做一個例子。這是我的受業師,在三味書屋教我讀《中庸》的壽洙鄰先生,他以九十歲的高齡,於去年逝世了,壽師母分給我幾本他的遺書,其中有一冊是《蔡孑民言行錄》下,書面上有壽先生的題字云:

  「孑民學問道德之純粹高深,和平中正,而世多訾嗷,誠如莊子所謂純純常常,乃比於狂者矣。」又云:

  「孑民道德學問集古今中外之大成,而實踐之,加以不擇壤流,不恥下問之大度,可謂偉大矣。」這些讚語或者不免有過高之處,但是他引莊子的話說是純純常常,這是很的確的,蔡孑民庸言庸行的主張最好發表在留法華工學校的講義四十篇裡,只是一般人不大注意罷了。他在這裡偶然說及古今中外,這也是很得要領的話。三四年前我曾寫過一篇講蔡孑民的短文,裡邊說道:

  「蔡孑民的主要成就,是在他的改革北大。他實際擔任校長沒有幾年,做校長的時期也不曾有什麼行動,但他的影響卻是很大的。他的主張是『古今中外』一句話,這是很有效力,也很得時宜的。因為那時候是民國五六年,袁世凱剛死不久,洪憲帝制雖已取消,北洋政府裡還充滿著烏煙瘴氣。那時是黎元洪當總統,段祺瑞做內閣總理,雖有好的教育方針,也無法設施。北京大學其時國文科只有經史子集,外國文只有英文,教員只有舊的幾個人,這就是所謂『古』和『中』而已,如加上『今』和『外』這兩部分去,便成功了。他於舊人舊科目之外,加了戲曲和小說,章太炎的弟子黃季剛,洪憲的劉申叔,尊王的辜鴻銘之外,加添了陳獨秀胡適之劉半農一班人,英文之外也添了法文德文和俄文了。古今中外,都是要的,不管好歹讓它自由競爭,這似乎也不很妥當,但是在那個環境裡,非如此說法,『今』與『外』這兩種便無法存身,當作策略來說,也是必要的。但在蔡孑民本人,這到底是一種策略呢,還是由衷之言,也還是不知道,(大半是屬￿後者吧,)不過在事實上是奏了效,所以就事論事,這古今中外的主張在當時說是合時宜的了。

  但是,他的成功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學校裡邊先有人表示不滿,新的一邊還沒有表示排斥舊的意思,舊的方面卻首先表示出來了。最初是造謠言,因為北大最初開講元曲,便說在教室裡唱起戲文來了,又因提倡白話文的緣故,說用《金瓶梅》當教科書了。其次是舊教員在教室中謾駡,別的人還隱藏一點,黃季剛最大膽,往往昌言不諱。他罵一般新的教員附和蔡孑民,說他們『曲學阿世』,所以後來滑稽的人便給蔡孑民起了一個綽號叫做『世』,如去校長室一趟,自稱去『阿世』去。知道這個名稱,而且常常使用的,有馬幼漁錢玄同劉半農諸人,魯迅也是其中之一,往往見諸書簡中,成為一個典故。報紙上也有反響,上海研究系的《時事新報》開始攻擊,北京安福系的《公言報》更加猛攻,由林琴南來出頭,寫公開信給蔡孑民,說學校裡提倡非孝,要求斥逐陳胡諸人。蔡答信說,《新青年》並未非孝,即使有此主張也是私人的意見,只要在大學裡不來宣傳,也無法干涉。林氏老羞成怒,大有借當時實力派徐樹錚的勢力來加迫壓之勢,在這時期五四風潮勃發,政府忙於應付大事,學校的新舊衝突總算幸而免了。」

  我與蔡孑民平常不大通問,但是在一九三四年春間,卻接到他的一封信,打開看時乃是和我茶字韻的打油詩三首,其中一首特別有風趣,現在抄錄在這裡,題目是——「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壽韻」,詩云:

  新年兒女便當家,不讓沙彌袈了裟。(原注,吾鄉小孩子留發一圈而剃其中邊者,謂之沙彌。《癸巳存稿》三,《精其神》一條引經了筵陣了亡等語,謂此自一種文理。)

  鬼臉遮顏徒嚇狗,龍燈畫足似添蛇。

  六么輪擲思贏豆,數語蟬聯號績麻。(吾鄉小孩子選炒蠶豆六枚,於一面去殼少許謂之黃,其完好一面謂之黑,二人以上輪擲之,黃多者贏,亦仍以豆為籌馬。以成語首字與其他末字相同者聯句,如甲說「大學之道」,乙接說「道不遠人」,丙接說「人之初」等,謂之績麻。)

  樂事追懷非苦語,容吾一樣吃甜茶。(吾鄉有「吃甜茶,講苦話」之語。)

  署名則仍是蔡元培,並不用什麼別號。此於遊戲之中自有謹厚之氣,我前談《春在堂雜文》時也說及此點,都是一種特色。他此時已年近古希,而記敘新年兒戲情形,細加注解,猶有童心,我的年紀要差二十歲光景,卻還沒有記得那樣清楚,讀之但有悵惘,即在極小的地方前輩亦自不可及也。

  此外還有一個人,這人便是陳仲甫,他是北京大學的文科學長,也是在改革時期的重要腳色。但是仲甫的行為不大檢點,有時涉足于花柳場中,這在舊派的教員是常有的,人家認為當然的事,可是在新派便不同了,報上時常揭發,載陳老二抓傷妓女等事,這在高調進德會的蔡孑民,實在是很傷腦筋的事。我們與仲甫的交涉,與其說是功課上倒還不如文字上為多,便是都與《新青年》有關係的,所以從前發表的一篇《實庵的尺牘》,共總十六通,都是如此。如第十二是一九一〇年所寫的,末尾有一行道:

  「魯迅兄做的小說,我實在五體投地的佩服。」

  在那時候他還只看得《孔乙己》和《藥》這兩篇,就這樣說了,所以他的眼力是很不錯的。九月來信又說:

  「豫才兄做的小說實在有集攏來重印的價值,請你問他倘若以為然,可就《新潮》《新青年》剪下自加訂正,寄來付印。」

  等到《呐喊》在一九二二年的年底編成,第二年出版,這已經在他說話的三年之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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