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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北大感舊錄一


  我於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初到北大,及至民國十六年暑假,已經十足十年了,恰巧張作霖稱大元帥,將北大取消,改為京師大學,於是我們遂不得不與北京大學暫時脫離關係了。但是大元帥的壽命也不久長,不到一年光景,情形就很不像樣,只能退回東北去,於六月中遇炸而死,不久東三省問題也就解決,所謂北伐遂告成功了。經過了一段曲折之後,北京大學旋告恢復,外觀雖是依然如故,可是已經沒有從前的「古今中外」的那種精神了,所以將這十年作為一段落,算作北大的前期,也是合於事實的。我在學校裡是向來沒有什麼活動的,與別人接觸並不多,但是在文科裡邊也有些見聞,特別這些人物是已經去世的,記錄了下來作為紀念,而且根據佛教的想法,這樣的做也即是一種功德供養,至於下一輩的人以及現在還健在的老輩悉不闌入,但是這種老輩現今也是不多,真正可以說是寥落有如晨星了。

  一,辜鴻銘

  北大頂古怪的人物,恐怕眾口一詞的要推辜鴻銘了吧。他是福建閩南人,大概先代是華僑吧,所以他的母親是西洋人,他生得一副深眼睛高鼻子的洋人相貌,頭上一撮黃頭毛,卻編了一條小辮子,冬天穿棗紅寧綢的大袖方馬褂,上戴瓜皮小帽,不要說在民國十年前後的北京,就是在前清時代,馬路上遇見這樣一位小城市裡的華裝教士似的人物,大家也不免要張大了眼睛看得出神的吧。尤其妙的是他那包車的車夫,不知是從哪裡鄉下去特地找了來的,或者是徐州辮子兵的餘留亦未可知,也是一個背拖大辮子的漢子,正同課堂上的主人是好一對,他在紅樓的大門外坐在車兜上等著,也不失為車夫隊中一個特出的人物。

  辜鴻銘早年留學英國,在那有名的蘇格闌大學畢業,歸國後有一時也是斷發西裝革履,出入于湖廣總督衙門,(依據傳說如此,真偽待考,)可是後來卻不曉得什麼緣故變成那一副怪相,滿口「春秋大義」,成了十足的保皇派了。但是他似乎只是廣泛的主張要皇帝,與實際運動無關,所以洪憲帝制與宣統復辟兩回事件裡都沒有他的關係,他在北大教的是拉丁文等功課,不能發揮他的正統思想,他就隨時隨地想要找機會發洩。我只在會議席上遇到他兩次,每次總是如此,有一次是北大開文科教授會討論功課,各人紛紛發言,蔡校長也站起來預備說話,辜鴻銘一眼看見首先大聲說道:「現在請大家聽校長的吩咐!」這是他原來的語氣,他的精神也就充分的表現在裡邊了。又有一次是五四運動時,六三事件以後,大概是一九一九年的六月五日左右吧,北大教授在紅樓第二層臨街的一間教室裡開臨時會議。

  除應付事件外有一件是挽留蔡校長,各人照例說了好些話,反正對於挽留是沒有什麼異議的,問題只是怎麼辦,打電報呢,還是派代表南下。辜鴻銘也走上講臺,贊成挽留校長,卻有他自己的特別理由,他說道:「校長是我們學校的皇帝,所以非得挽留不可。」《新青年》的反帝反封建的朋友們有好些都在坐,但是因為他是贊成挽留蔡校長的,所以也沒有人再來和他抬杠。可是他後邊的一個人出來說話,卻于無意中鬧了一個大亂子,也是很好笑的一件事。

  這位是理科教授姓丁,是江蘇省人,本來能講普通話,可是這回他一上講臺去,說了一大串叫人聽了難懂,而且又非常難過的單句。那時天氣本是炎熱,時在下午,又在高樓上一間房裡,聚集了許多人,大家已經很是煩躁的了,這丁先生的話是字字可以聽得清,可是幾乎沒有兩個字以上連得起來的,只聽得他單調的斷續的說,我們,今天,今天,我們,北大,今天,北大,我們,如是者約略有一兩分鐘,不,或者簡直只有半分鐘也說不定,但是人們仿佛覺得已經很是長久,在熱悶的空氣中,聽了這單調的斷續的單語,有如在頭頂上滴著屋漏水,實在令人不容易忍受。大家正在焦燥,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的時候,忽然的教室的門開了一點,有人伸頭進來把劉半農叫了出去。不久就聽得劉君在門外頓足大聲罵道:「混賬!」裡邊的人都愕然出驚,丁先生以為是在罵他,也便匆匆的下了講臺,退回原位去了。這樣會議就中途停頓,等到劉半農進來報告,才知道是怎麼的一回事,這所罵的當然並不是丁先生,卻是法科學長王某,他的名字忘記了,仿佛其中有一個祖字。

  六三的那一天,北京的中小學生都列隊出來講演,援助五四被捕的學生,北京政府便派軍警把這些中小學生一隊隊的捉了來,都監禁在北大法科校舍內。各方面紛紛援助,贈送食物,北大方面略盡地主之誼,預備茶水食料之類,也就在法科支用了若干款項。這數目記不清楚了,大約也不會多,或者是一二百元吧,北大教授會決定請學校核銷此款,歸入正式開銷之內。可是法科學長不答應,於是事務員跑來找劉半農,因為那時他是教授會的幹事負責人,劉君聽了不禁發起火來,破口大喝一聲,後來大概法科方面也得了著落,而在當時解決了丁先生的糾紛,其功勞實在也是很大的。因為假如沒有他這一喝,會場裡說不定會要發生很嚴重的結果。

  看那時的形勢,在丁先生一邊暫時並無自動停止的意思,而這樣的講下去,聽的人又忍受不了,立刻就得有挺而走險的可能。當日劉文典也在場,據他日後對人說,其時若不因了劉半農的一聲喝而停止講話,他就要奔上講臺去,先打一個耳光,隨後再叩頭謝罪,因為他實在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關於丁君因說話受窘的事,此外也還有些傳聞,然而那是屬￿「正人君子」所謂的「流言」,所以似乎也不值得加以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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