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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堅冰至


  《周易》上說,「履霜,堅冰至」,言事變之來,其所從來者積漸久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自從新華門「碰傷」事件發生以來,不到四年工夫,就有鐵獅子胡同的三一八慘案,這是一九二六年的事情,到了第二年更是熱鬧了,在北京有張作霖的捕殺大學教授,上海有孫傳芳的討赤,不久各地有蔣介石的清黨,殺人如麻,不可勝計。我因為困居北京,對於別處的事多是間接傳聞,不很明瞭,現在只記載在北京所見聞的一點,主要的事是關於李守常先生的。

  說到李守常,照普通說法應稱李大釗先烈,但是因為稱呼熟了,這樣說還比較方便,稱作烈士仿佛有點生疏。我認識守常,是在北京大學,算來在一九一九年左右,即是五四的前後。其時北大紅樓初蓋好,圖書館是在地窖內,但圖書館主任室設在第一層,東頭靠南,我們去看他便在這間房裡。那時我們在紅樓上課,下課後有暇即去訪他,為什麼呢?《新青年》同人相當不少,除二三人時常見面之外,別的都不容易找,校長蔡孑民很忙,文科學長陳獨秀也有他的公事,不好去麻煩他們,而且校長學長室都在第二院,要隔一條街,也不便特別跑去。

  在第一院即紅樓的,只有圖書主任,而且他又勤快,在辦公時間必定在那裡,所以找他最是適宜,還有一層,他頂沒有架子,覺得很可親近,所談的也只是些平常的閒話。記得有一回去訪問的時候,不久吳弱男女士也進來了,吳女士談起章行嚴家裡的事情來,她說道:「周先生也不是外人,說也沒有妨礙」,便說章家老輩很希望兒子出去做官,但是她總是反對,勸他不要加入政界。從這件事情看來,可以知道那些談話之如何自由隨便吧。平常《新青年》的編輯,向由陳獨秀一人主持,(有一年曾經分六個人,各人分編一期,)不開什麼編輯會議,只有一九一八年底,定議發刊《每週評論》的時候,在學長室開會,那時我也參加,一個人除分任寫文章,每月捐助刊資數元,印了出來便等於白送給人的。在五四之後陳獨秀因為在市場發傳單,為警廳所捕,《每週評論》由胡適之與守常兩人來維持,可是意見不合,發生「問題與主義」之爭,就是警廳不來禁止,也有點維持不下去了。《每週評論》出了三十六期,我參與會議就只此一次,可是這情景我至今沒有忘記。

  我最初認識守常的時候,他正參加「少年中國」學會,還沒有加入共產黨。有一回是他給少年中國學會介紹,叫我去講演過一次,因為「少年中國」裡許多人,我沒有一個相識。說也奇怪,「少年中國」集合兩極端的人物,有極左的便是共產主義者,也有極右的,記得後來分裂,組織國家主義團體的,即是這些人物。到了他加入共產黨,中國局勢也漸形緊張,我便很漸少與他閒談的機會,圖書館主任室裡不大能夠找到他了。

  那時的孔德學校,是蔡孑民及北大同人所創辦,教法比較新穎,北大同事的子弟多在這裡讀書,守常的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也都在內。那時我擔任孔德高中的一年國文,守常的兒子就在我這班裡,最初有時候還問他父親安好,後來末了這幾個月,連他兒子也多告假不來,其時已經很近危險了。但是一般還不知道,有一回我到北大去上課,有一個學生走來找我,說他已進了共產黨,請我給他向李先生找點事辦,想起來這個學生也實在太疏忽,到教員休息室來說這樣的話,但是也想見到李葆華,叫他把這件事告訴他父親知道,可是大約有一個月,卻終於沒有這機會。

  那一天我還記得很清楚,是清明節的這天,那時稱作植樹節,學校都放假一日。是日我們幾個人約齊了,同往海甸去找尹默的老兄士遠,同時下一輩的在孔德的學生也往那裡找他們的舊同學。這天守常的兒子也湊巧一同去,並且在海甸的沈家住下了,我們回到城裡,看報大吃一驚,原來張作霖大元帥就在當日前夜下手,襲擊蘇聯大使館,將國共合作的人們一網打盡了。尹默趕緊打電話給他老兄,叫隱匿守常的兒子,暫勿進城,亦不可外出,這樣的過了有兩個星期。但是海甸的偵緝隊就在士遠家近旁,深感不便,尹默又對我說,叫去燕京大學上課的時候,順便帶他進城,住在我那裡,還比較隱僻。

  我於次日便照辦,讓他住在從前愛羅先珂住過些時的三間小屋裡——這以後也有些人來住過,如女師大的鄭德音,北大女生劉尊一等。可是到了次日我們看報,這天是四月二十九日,又是吃了一驚。守常已於前一日執行了死刑,報上大書特書,而且他和路友于張挹蘭幾個人照相,就登載在報上第一面。如何告訴他兒子知道呢,過一會兒他總是要過來看報的,這又使得我沒有辦法,便叫電話去請教尹默。他回答說就來,因為我們朋友裡還是他會得想辦法。尹默來了之後,大家商量一番,讓他說話,先來安慰幾句,如說令尊為主義而犧牲,本是預先有覺悟的。及至說了,乃等於沒有說,因為他的鎮定有覺悟遠在說話人之上,聽了之後又仔細看報,默然退去。守常的兒子以後住在我家有一個多月,後由尹默為經營,化名為楊震,送往日本留學,及濟南事件發生,與孔德去的同學這才都退學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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